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治人治法-《大明文魁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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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林府。

    萧良有,叶向高,方从哲他们议了一夜,兴奋者,摩拳擦掌者有之,但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,以及言出顾虑之意。甚至以往一向支持林延潮的门生,也是有些退缩。

    夜深之后,党羽门生们各自散去,林延潮从大堂来到书房休息。

    门生们的顾虑,他又怎么不知呢?

    但眼下既行到了这一步,绝没有退回去的道理。

    这才坐下,陈济川即前来道:“相爷,你吩咐的事,我办好了,这是底薄。”

    陈济川将一本几十页的账簿放在林延潮面前的桌上。

    林延潮看着帐薄道:“吾入阁为相三年,眼下为一品宰相,年俸不过米十二石,银一百八十五两,皂吏银一百三十两,钞六千。”

    “但这三年收得炭敬,冰敬,别敬等等却有这么多了……你随我去库房看一看。”

    说完陈济川掌灯跟着林延潮来到库房里查点。库房外有六位家丁日夜守候着,见是陈济川,林延潮立即开锁开门。

    但见金锞子,银锭子高高低低摆满木架子上,此外还有几个大箱子,打开一看里面也是放满了散碎的杂银。

    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感慨。

    这些钱都是入阁三年来各地督抚,官员进京所赠。

    地方官员进京要以炭敬,冰敬,别敬的名目,给京官好处,这是官场常例陋规。

    这几品官都有几品官的待遇,如林延潮这样宰相又是多少?

    当年另一个张文忠,以清廉闻名的嘉靖阁臣张璁感叹。

    顷来部院诸臣,有志者难行,无志者令听,是部院为内阁之府库矣。监司又为部院之府库矣。

    大意是‘部院大臣是内阁的府库,而地方官员(监司)又是部院大臣的府库。’

    当年海瑞在淳安知县任上曾开了一张单子,里面列举作为一名淳安知县一年仅常例收入,一共是两千七百多两。

    若一名官员仅收常例而不向下面另行摊派索贿,在明朝已称得上清官,这样的官员不在少数,但海瑞之所以称为大清官,是因为他连这笔常例的收入也拒绝了,因此家里连肉都吃不起。

    嘉靖朝一位清知县,三年收入就有近万两。这些银子不少就是以火耗的方式,然后又被他们用作进京打点京官的炭敬冰敬别敬等等。

    明人笔记有记录地方官的人情来往,如上司票取,抚按荐谢,考满朝觐,有费至一千、二千、三千、四千者,夫此银非从天降、非从地出,而欲守令之廉,得乎?

    没错,除了正常孝敬外,若是求人比如官位升迁调动,遭弹劾请人消灾,都要另外用钱摆平。如此想让地方官清廉何其困难。

    然而后者的钱,林延潮入阁来却一两没收。当然聚贤不避亲还是必须的。

    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,至于三年宰相……”

    林延潮如此自嘲言道,当然这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是清朝说法。

    也就是一名知府,仅收常例三年也能有十万两身家。林延潮还记得自己老师林烃,他任太平府知府时,当时太平府有规定,每年可从芜湖关上缴千余金为郡守费,但林烃不要,并取消了这个旧例。

    此举被赞为清廉的典范,可以拿来大书特书。但明朝官场上能有几名官员如海瑞,林烃这样拒收常例。

    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陈济川,林延潮道:“这十几万两的常例银子,都是各地官员的孝敬,我入阁以来一文没动,眼下分作两拨,一半拿去给学功书院作办学之用,一半作资助京师寒家子弟作读书之用。”

    “相爷……”陈济川吃了一惊。

    林延潮道: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但此事我考虑许久了。年少可以拿读书当稻粱食,现在觉来还是稻粱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把钱给学生,让他们知道稻粱是稻粱,读书是读书,不要混为一谈!”

    林延潮想到这里,看了库房外自己府邸一眼。

    百十个仆役丫鬟,车夫家丁等,维护园子花费,自己与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年没有一两万两银子确实也打不住。

    但老家的产业,钟骡子那的干股,维持这份宰相的体面已是足够了。

    到了他这个位置,求财已是没意思了。

    四十四年后明朝灭亡,再多钱也是白搭。

    国在家才在!

    林延潮道:“贤而多财损其志,愚而多财则益其过,要革除天下之积弊,首先持身一定要正。持身不正,别人就有了攻讦你的借口。不能正其身,如正人何?这就是欲正人则先正己。”

    “但这散财之事,切记不要铺张,更不要装作不经意放出话去,此事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,而是为自己求一个心安。”

    林延潮似与陈济川吩咐,又似自言自语。

    “相爷,我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陈济川看向林延潮目光间流露出仰慕之色。

    这一夜间,雨时而下,时而停。

    而沈府上,灯火却燃至通明。

    右中允陈之龙、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、工科给事中钟兆斗、吏部员外郎贺灿然,刑科给事中钱梦皋、御史张似渠、御史康丕扬皆聚于沈一贯的府中通宵达旦的商议。

    由他的门人组成来看,沈一贯确实在言官中颇有势力。

    “吾与林侯官非敌,然而他坐这个位子上,吾与他之间就不能不有瓜葛,此乃君子之争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倒不是沈一贯违心之言。

    另一个时空历史上,作为首辅的沈一贯曾与天子提出设立商税,主张在商税朝廷与地方对分分账,但却被天子拒绝。

    沈一贯提出商税是替换矿税的折中之法,但林延潮却是为了通商惠工,二人尽管方法相同,但初衷不同,却是差之万里了。

    听沈一贯这么说,陈之龙等纷纷点头。

    沈一贯踱步一阵,走到案几边驻足,但见他手抚几上青瓷缓缓道:“他主张收商税,老夫不反对,他主张通商惠工,老夫也不反对,但是他要火耗归公,这加征加派之名老夫岂可受之,这一次老夫却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。”

    陈之龙道:“恩师,此耗羡归公之事一出,林侯官即入众矢之的,不仅百官反对他,百姓也是反对他,此乃自取灭亡之道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要使银钱流通,可以以新币为京官武将俸禄或定两分耗之法,而火耗归公之议,乃林侯官自取其败,只要恩师能在廷议不动不移,满朝的官员都会站在恩师一边。”

    沈一贯沉吟半响道:“你说得不错,但林侯官素来谨慎,这一次却敢如此大张旗鼓,莫非背后有圣意?”

    陈之龙笑道:“恩师,若百官反对,林侯官再有圣意又如何?岂不见王太仓如何。”

    沈一贯闻言点点头,疑心尽去。

    次日。

    林延潮,沈一贯奏请廷议,得到天子允许后,下发揭贴至参与廷议的官员手中。

    并且廷议参与官员进一步得到扩大,增为京师三品以上官员。

    看到揭贴的内容,京城的官员们可谓尽是哗然。

    按照规矩,在参加廷议之前,与会官员事先不准串议。

    但不与会的京官仍忍不住至与会官员门上走动,其中言论多是反对此议的。

    甚至有官员义愤填膺地公然抨击林延潮此乃残民害民之举,加征加派之实。

    不断有门生将朝野上下的舆论禀告给林延潮,不少人建议在此议款项上有所松动,减少反对压力。

    然而面对众门生的劝阻,纵使八风吹来,林延潮仍不为所动。

    孙承宗来至文渊阁时,但见林延潮正端坐阁中以密揭的方式向天子进言。

    “师相!”

    林延潮停下笔来,笑道:“稚绳,你来了。”

    孙承宗上个月又升官了,晋为太子宾客正三品,仍掌詹事府事。

    孙承宗坐下后,但见林延潮心无旁骛地写完最后几行,然后拿起纸张命王衡盖印发宫里。

    但见林延潮笑道:“以往事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,而今可谓惊天动地了。你看各省督抚已是来信予我,支持耗羡归公之事。”

    孙承宗道:“师相,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
    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,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。

    屋内气氛已冷,寒若冰窖。

    孙承宗连忙道:“学生绝无反对火耗归公之意,只是觉得此举容易引起百官相攻,师相为官一向谨慎,为何这一次冒如此风险?”

    “学生斗胆直言,俯请……俯请师相海涵。”

    林延潮叹道:“你还是依旧如此直言不讳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年来,已经越来越少人如此劝我了,特别是石东明致仕回乡之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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