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零二章 盛宴(下)-《将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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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此时念力枯竭,射不出元十三箭,但他还可以射箭。

    就像他说的那样,他是书院十三先生的时候,可以弹指杀人,他是渭城边兵的时候,同样很擅长杀人,杀人,从来都和念力没有关系。

    此时他与隆庆之间只隔着数十丈,中间没有任何阻隔。隆庆脚踝骨尽碎,站在那处已经站了很长时间,他怎么避开宁缺的这道铁箭?

    如果说这是隆庆的局,宁缺便是破局人。

    他破局的方法,就是顺流而下,按照隆庆的方法,达成自己的目的。

    从最开始的时候,他就知道隆庆想要做什么,他很配合,冒着险,受着伤,不停地配合,让战局走到最终这步,双方都念力枯竭,变成了普通人。

    在普通人的时候,隆庆是燕国皇子,而他?

    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。

    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,隆庆微微眯眼,情绪变得异常复杂。

    宁缺神情平静,准备挽弓。

    他觉得挽这个字,真的很好。

    他与隆庆之间的战斗从那场酒宴开始,直到今天已经持续了数年时间,数次较量他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,但他知道这不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,不是说自己天生就比隆庆强,是对方的克星,而是因为机缘或者说天意。

    当年隆庆惨败在他手下之后,世间很多人都开始轻视隆庆,唯独他没有,哪怕他表面上显得特别不在意对方,实际上他特别在意这个人--因为既然已经胜利过,便不想再输给对方,因为他知道隆庆很强,什么都强。

    在他这一生所有敌人里,他最重视的就是隆庆,当年在红莲寺发现对方行踪,他毫不犹豫便是连射七箭,这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。

    很多年前,他们之间真正的恩怨从雪崖上那道铁箭开始,很多年后,他准备用怒河畔的这道铁箭结束。

    隆庆忽然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直到此时,宁缺才真正看清楚,隆庆眼中复杂的情绪不是别的,而是戏谑、嘲弄、轻蔑、同情和些许困惑的综合体。

    一个念力枯竭、无法移动,只能等着被箭射死的人,不会有这样的情绪,这种情绪向来只属于胜利者。

    那些情绪,在下一刻消失无踪。

    因为情绪是有颜色的,而隆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颜色,没有黑色,没有白色,没有光明,也没有罪恶,只是灰蒙蒙的一片。

    像极了冬天家家户户烧煤的成京城的天空。

    像极了被水打湿然后再也无法晒干的道卷。

    混沌的,灰暗的,**的,恐怖的。

    他的右手悬在身旁。

    数名道门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滩上,奄奄一息,将要死去。

    忽然间,这几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动起来。

    隆庆闭上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显得很是沉醉。

    他睁开眼时,灰眸里仿佛多了很多灵魂。

    他看着宁缺挥手。

    河滩上无数沙粒破风而去,嗤嗤作响,如万道利箭。

    啪啪啪啪,密集地击打声响起,宁缺身上出现无数血洞!

    铁箭落在他的脚下。

    他再也无法站立,单膝跪倒。

    “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以为你的念力数量世间第一?”

    “以前或者是,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后,就不再是。”

    “我化身万千,念力无数,你如何能是我的对手?”

    隆庆举步向他走去,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。

    在他的身后,隐隐约约出现无数张模糊的脸。

    他走到宁缺身前,摊开双手,指着河滩上到处都有的重伤的修行者或是尸体,说道:“只要我愿意,我随时可以得到念力。”

    “我带着他们来杀你,一是为了消耗你的念力,同时也是为了最后时刻补充自己,他们就是我的食物,本来也能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隆庆看着宁缺说道:“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场盛宴,我不理解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不肯享用,既然如此,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最后的主菜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肯?因为人肉不好吃。”

    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口血,他这时候才知道隆庆情绪里的困惑来自何处,想来隆庆一直等着他用饕餮**来对付他的灰眸,就像多年前在红莲寺前那场秋雨里一样,却没有想到他战至山穷水尽处,依然没有用。

    他看着隆庆继续说道:“我吃过你的肉,同样不好吃。”

    隆庆早已做好宁缺动用饕餮**的准备,为此他在河畔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,却没料到宁缺始终不动,竟只是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。

    “好不好吃……很重要吗?”

    “很重要。”

    宁缺说道:“老师教过我很多道理,但我只记得这一条。”

    隆庆不再多言。

    他举起右手,河滩被寂灭的气息笼罩,数百名修行者无论生死,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,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灰暗。

    很短的时间里,他便重新恢复了强大。

    他从残破的黑色神袍里,抽出自己的本命剑。

    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剑。

    这剑或者说这花,是从他胸间那个洞里生出来的。

    他今曰终于胜了宁缺。

    宁缺马上便要死。

    这让他无比喜悦,他心花怒放。

    于是那柄剑上的黑色桃花,怒放着,极为丰美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在黑色桃花盛开,然后飘落的过程里,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。

    这不是临死前的时光回溯,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去死。

    他只是想起书院登山试的时候,在柴门那里,隆庆看到的应该是君子不争,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。

    书院不器意究竟是什么?

    他向陈皮皮请教过,却发现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概念,每个人的体会各自不同。

    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

    不器,便是道?

    还是说不拘泥于规则,就像夫子那样……真正的无矩?

    宁缺想要修至无矩的大**境界,还有无限远的距离。

    但他在这刹那里,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。

    人世间很多事情,不能计算,就像隆庆一样,计算的再如何周密,依然会有很多意外发生,比如这场盛宴,他始终不肯举箸。

    相反,只随心意而行,不去思及后果,或者反而会有比较好的结局,所谓的底牌,所谓的应对,想那么多做什么?

    宁缺想这些事情的时候,依然低着头,半跪在坑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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