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八】-《裂锦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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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下雨了,雨下得不大,沙沙地敲着窗子。

    一下雨,就觉得秋天的确是来了,凉意一点儿一点儿沁到人的心上去。

    傅圣歆站在窗前,有些思绪飘乱。她赌气——赌气把公司卖了,那又怎么样?也许他暗地里还在高兴,高兴自己知难而退,没有敲诈他。简子俊也在高兴,虽然她还是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。媒介对这件事的戏剧性发展津津乐道,简子俊的名字立刻上了头条,还不无讽刺地说她傅圣歆有本事,在两位财经巨子之间左右逢源。

    近几天来她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媒介的目标,她只好关在家里不出去,可是还是躲不过俗事的纷扰。今天有一家小报的新闻就是“易志维冲冠一怒为红颜”,其实事情很简单,只不过是富升和东瞿同时参加一块工业用地的拍卖,富升价高得,本来这也没什么,再正常不过的商业行为,记者偏偏围着易志维追问:“听说傅小姐和简子俊先生要尽快结婚,易先生你有什么感想?”易志维应付惯了的,就说:“我当然是祝福他们。”这时一个记者就笑:“易先生这样大方?有传闻说傅小姐原本是你的女朋友,后来简子俊先生横刀夺爱。易先生,今天的地皮又让简先生标得,两次心爱之物被抢,你有什么看法?”易志维大怒,拒绝作答并拂袖而去。这也怪不得他,是人听了都会生气,可是媒介耸人听闻添油加醋写出来,标题就成了“冲冠一怒为红颜”。

    相形之下,另一版上的简子俊可谓春风得意。他新近收购了华宇,成功地把事业扩展到银行业,又在几次投标中表现突出,风头真的要盖过易志维去了。报上说他在被追问婚期时一脸的微笑,连连说“快了”,又和记者说俏皮话:“你们也知道——实在不能等了。”于是报纸说他即将奉子成婚,“一脸幸福的准爸爸微笑”。

    她是新闻人物,只能在境外约好了医院做手术,因为这几天记者盯得紧,一直没有成行。简子俊问过她一次:“你真的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吗?”她心情恶劣,脱口就问:“生下来做什么?真的姓简吗?”

    他就不说话了,她也知道自己的态度有问题,这次他的确帮了她的大忙,一个女人出了这样的事总是丑闻,还好他一揽子担下了责任,媒介把大部分焦点都集中到他身上去了。

    她说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他倒是不以为意:“没什么,书上说女人在这个时期脾气暴躁。”说得她有些惭愧起来。本来不关他的事,是她把他扯进来的,到现在他也还脱不了身,天天被记者追着问婚期。

    而且,他的表现真的叫她有点疑惑起来,他甚至问她:“要不要我陪你去做手术?”好像真要为这件事情负什么责任似的。她是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所以就说:“不用——本来就不关你的事。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解决得了,一个小手术,没什么好怕的。”

    他笑着说:“他教会你太多,你现在轻易不肯受人恩惠,他一定教过你,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,有得到必有付出,所以你不肯欠我人情。”

    她默然,他说得对,易志维对她的影响并没有消失,他在她的生活里形成了一种惯性,老是用他的思维方式在看问题,也许这一辈子都拗不过来了。他是一根刺,深深地扎进了体内,所以一按就会痛——可是连着肉了,拔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她终于一个人悄悄飞到新加坡去做手术,因为要办理入院手续,所以提前一天就飞了过去,在酒店里住着,心情自是难堪到了极点,什么心思也没有。晚上的时候才走出酒店去散步,这一带正是新加坡名为“大坡”的区域,新加坡国立大学就在附近。她随意走着,倒走到了大学附近,她喜欢看到学生,因为他们身上有自己的影子,一种单纯而干净的气质,别处绝对见不着了的,还没有被污染的纯洁。

    新加坡的绿化是出了名的,道旁是整齐的棕榈树,树下还有线毯似的草坪,连天桥上都爬满绿莹莹的藤,台北见不到的美丽街景。可是一阵的恶心涌上来,她只好扶着一棵树站住了,吐又吐不出来,只是干呕着,这种滋味难受极了,好在明天一切就结束了。

    她的眼泪冒了出来,有什么好哭的?她在手袋里摸着面纸,她早哭够了。

    大约是她病恹恹的样子引起了行人的注意,身后有人轻声发问:“canihelpyou?”

    “thankyou,i……”她说着转过身来,却是一怔。对方也怔了一下,中文脱口而出:“傅小姐?”

    易传东?

    她这一生写成书,也是可歌可泣的传奇了,总是在尴尬的时刻,就遇上了尴尬的人。冥冥中的那只翻云覆雨手,如此弄人。

    他在这里读书,遇上了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。她竟笑得出来,装作镇定若无其事地问:“回来上课了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大男孩还是脸红,“回来有些时候了。傅小姐,你是来办公事的吗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她将脸一低,声音也低低的,“来度假,最近……心情不大好。”

    他手足无措起来:“傅小姐……我……我很抱歉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她不愿意再谈下去了,勉强笑了一下,“我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他却叫住她:“傅小姐。”看她看着自己,越发地张口结舌,不过终于还是问出来,“大哥他也在新加坡……他知道吗?”

    她一下子面如死灰,易志维?!

    他在新加坡?

    她呼吸窘迫起来,有些吃力地说:“哦……传东,请你不要告诉他见过我。我……我得走了。”

    易传东有些惊慌地看着她:“傅小姐,你不舒服吗?”

    她吃力地透着气,眼前一阵阵发着黑,却勉强说:“没事,我……只是头晕……再见。”她转过身,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几步远,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,脚下的地越来越软,天越来越黑,越来越模糊……

    醒过来是在医院里,天早就黑了,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的壁灯,光线有些暗淡,她吊着点滴,不知道打的什么药水,就算是毒药也好,她有些厌倦地想。一扭过头去,倒看见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他们有近两个月没见过面了吧?昏暗的光里,他的脸并不清晰,也就看不出是什么表情。她忽然笑了起来,问:“你现在不怕我趁机骚扰你了吗?”

    他淡淡地说:“我如果不在这里,传东说不定会来。”

    好,还是防着她。她有些虚弱地闭上眼睛,慢慢地说:“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……我现在这副样子,又躺在病床上,勾引不了任何人。”

    “很难说。”

    话又说僵了。她将头埋入枕头里,几乎是呻吟了:“算我求你,你走吧,我保证不对你弟弟有什么异心。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他却问:“刚刚替你办入院,医院说你早就办好了,预定了明天手术,简子俊怎么没有陪你来?”

    “他很忙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不是说结婚吗,怎么这个孩子又不要了?简子俊后悔了?”

    她一下子睁开眼睛来,盯着他:“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

    他说:“这话该我问你,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?现在我就在这里了,有什么话你就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见你?”

    “不然为什么那么辛苦,千里迢迢跑到新加坡来,又专门凑巧在传东面前晕倒——是不是简子俊不要你了,你又想回过头来找我?”

    她深深地、长长地叹了口气。他太聪明,于是以为人家都像他这么聪明,会耍心机,设圈套。她放柔了声音:“志维,我是想求你。”

    他一脸的未卜先知,淡淡地讥讽地笑:“那你就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求你,我们好歹算是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,不管你心里把我当成玩物也好,消遣也好,你给我留个余地行不行?你逼着我恨你,这对你有什么好处?易志维,哪怕我不爱你,可是我起码是欣赏你的,你不要连我们之间残存的那一点点美好都破坏掉好不好?”

    他怔了一下,慢慢地说:“你是这样想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疲惫地说,“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企图,如果有的话,我就会把孩子生下来,现代医学这样发达,我可以一生下来就抱他去验dna。”她的唇边浮起一个苍凉的微笑,“也许你永远不会承认,可是……这个孩子,你明明知道……你明明知道……”她的声音是乏力的、飘浮的,“你明明知道的确是你的……”

    他在黑暗里沉默着,她合上了双眼,该说的她都说了,连不该说的她也说了。他要怎么样随他吧,反正……她累极了,再也没有力气与他分辩了。

    临进手术室时,医生照例问她:“虽然你已经在手术单上签了字,可是我还是得问问你,你要做这个手术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,我决定好了。”

    医生点了一下头,安慰她说:“那你不要紧张,只是一个小的手术,三十分钟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她点了一下头,电视剧拍到了这一步,总会是男主角赶到医院里来阻止,然后是完美的大结局,可惜,那是女主角才有的奇迹,她没福气见到了。她扭过头去,窗子外头是一株高大的凤凰树,一树火红的花在蓝天下烧着,火一样的花,几乎可以灼痛人的视线。

    搭航班回去是简子俊到机场接的她,她微微诧异,说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他微笑:“我就不能来吗?”停了一下,又说,“我真有点儿不放心。”

    她不懂了,她是很少不懂他的,所以就有些心虚:“你不放心什么?”

    他没说话,两个人上了车,他才随手从车座上拾起一张报纸给她看,她接过去,上头说易志维刚刚和新加坡某电讯公司签妥一项合作计划。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:“他也在新加坡?”

    “你没有遇上他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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