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-《裂锦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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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噶铃铃——噶铃铃——”

    芷珊翻了个身,那声音却不依不饶,“噶铃铃——噶铃铃——”一声接一声,催魂夺魄,她终于不得不睁开眼睛,眼皮沉重有如千钧,头痛欲裂,仿佛自地狱中醒来,连声音都似气若游丝。

    “你好,我是方芷珊。”

    是秘书的声音:“方小姐,请速回办公室,大老板从纽约飞回台北,一个钟头后召开会议,所有的高层主管都已经陆续赶到。”

    她向来是按美国时间作息,因为她每日要盯住纽约股市,刚躺下还不到两个钟头,就被这催魂铃吵醒。这一瞬间她只想摔掉电话尖叫:去他的大老板!去他的公司!我要睡觉!

    可是不能,她不能。老板叫你三更死,你哪里敢活到五更?何况大老板是老板的老板,此时心血来潮突然出巡,前呼后拥,旁人唯恐奉迎不及,她这样的虾兵蟹将,还是知趣的好。垂死挣扎终于爬起来,步履蹒跚地冲进浴室打开花洒,水烫得打在肌肤上生出灼痛,她连打几个激灵,仿佛一具僵尸,终于借由水温活了过来。

    到底年轻,对镜化妆的时候,莹白的肌肤上已经泛起一层淡淡的晕红,仿佛一颗圆润的珍珠,自然而然透出华美的光泽,根本看不出睡眠不足带来的倦怠与疲惫。她对着镜子描画眉目,想起同事的调侃:“芷珊,你完全是入错行。”

    是啊,入错行。美丽的外表在这行里是大忌,不止一次有人质疑:“你是方小姐的秘书?”

    初见面的人,总不肯相信她就是业界里众口称赞的方芷珊。永泰的华董第一次见到她,差点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:“你们公司虽然有名,可也不能店大欺客,随便派个人来敷衍我。我这个户头里有近四亿资金,恕我不能交给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。”

    她虽然差点怄得吐血,但还是浅笑盈盈地答:“华董这样实力雄厚的客户,鄙公司自然十分重视。但目前我打理的客户中,有好几名超过十亿新台币的户头,所以请华董放心,我们从来一视同仁,对每一位客户都会竭尽全力。”

    不动声色地将万钧力道挡回去,华董犹是半信半疑,直到会计年度之后,结算投资收益比上期高出两倍有余,方令华董刮目相看。

    她偶尔也会想,万一业绩不尽如人意,这帮客户会不会将自己抽筋剥皮,以泄心头之恨?

    这世界多残酷,弱肉强食,风高浪险,只要稍有差池,就没有你的葬身之地,每天都冒着枪林弹雨才可以捡回一日三餐。可是她没的选,这条路是她自己挑的,她毫不迟疑地要走到最好。

    精心描好最后一笔妆容,镜中人顾盼生辉。她深深吸口气,哪怕前路山穷水恶,她一样有信心披荆斩棘,杀出一条血路来。不,不必太紧张,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,不过是远在美国的大老板突然心血来潮,驾临在台北的分公司而已。

    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,明眸皓齿,神采奕奕,去见美国总统也不会失礼,何况只是见大老板。只要多做事、少说话,好好敷衍过这几个钟头就行了。大老板一走,她就可以回家倒头大睡,晚上爬起来,依旧替客户盯牢纽约股市,在道琼斯指数、标准普尔指数和纳斯达克指数的起起落落间,安安稳稳继续她的本分。

    从她住的公寓开车不过半个钟头,就赶到公司楼下。当初租下公寓,就是相中它离公司近,租金贵一点儿,只好不计较了,好在她的年薪与花红逐年上升,于是买下这套公寓,两年多来眼见着升值已经近一倍,实在是份划算的投资,不枉她的专业素质。

    广场上呈品字形伫立的三幢摩天大厦,仿佛三柄长剑,割裂城市灰蒙蒙的天空。大块大块铅灰色的云从楼尖掠过,便是穹庐撕裂的飞丝游絮,无声无息缓缓退散。于是这三幢建筑又似巨大的桅杆,在波澜壮阔的海中迎风起伏。

    “品”字最前端耸立的高楼,比另两幢大厦还要高二十余公尺,是方圆数里之内最高的建筑,越发显得鹤立鸡群。公司创建才不过四年,已经在这寸土寸金的金融大厦占据一席之地,无怪业界十分侧目这后起之秀。

    办公室的装潢很费了些心思,设计师是菲力普·斯达克,地板所用的天然云石全部从意大利空运,连走廊里一盏水晶壁灯亦出自乌拉圭。据说公司在纽约的总部更为奢华,这是大老板一贯的风格,他曾言道:我们是做投资管理的,若自己没有钱,怎么放心叫旁人将钱交出来?

    真叫人不敢恭维。不过,这样不动声色的奢侈,总比拿美钞贴满墙又好上许多。

    进入公司三年有余,还没有见过大老板,不知道会是怎么一号人物。或者会像唐人街餐厅老板一样俗不可耐,抑或像许多美国老板一样,随便穿着层层叠叠的衬衣、一条牛仔裤便可以见下属员工——不过应该不至于,因为大老板虽然低调,一年到头财经杂志上都难得露上一面,但气势不凡,出手利落,每一场恶仗皆是亲力亲为。难得的是他本人从来不出风头,去年主持收购“j&a”成功,美国许多财经杂志与财经电台争着排期想访问他,他却不声不响地去了南太平洋度假,完全将偌大虚名置之度外。丰功伟绩她听得太多,所以难免会有一点儿高山仰止。

    秘书在会议室外等她,替她打开双门,轻声提醒她:“赵先生刚刚到。”

    双门推开,会议室天花板上好似繁星似的璀璨灯光,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,扑入眼帘仿佛有风,摇碎一地的星子,波光潋滟。她忽然觉得炫目,因为就在那明亮的万丈光芒中,看到长圆桌的那端,背对立着一个人,本来正凝视落地窗外风景,听到门响,他回过头来,长桌两侧的同事亦一齐回过头来。

    她一时几乎疑心自己看错,没想到大老板竟然这样年轻,也许不超过二十六岁,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,乌黑浓密的短发,衬着剑眉星目,英气逼人。她一刹那疑心,这是不是老板身边的助理?不,不,助理不会有这样的气质,他虽然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,安详地望着她,背景是巨幅的落地玻璃幕,远处无数新笋样的楼尖,参差林立,鲜艳如滴血溅成的朝日正冉冉升起,衬出他身影如剪,那种内敛但不容人忽视的气势,无声无息通过空气迫她正视。

    所谓的王者之风。

   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。

    她不过一秒钟后就镇定下来,不徐不急地走至他面前,含笑自我介绍:“赵先生,你好,我是方芷珊。”

    他与她握手,他的手指修长,掌心温暖干燥,声音低沉好听:“方小姐,幸会,我是赵承轩。”还是传统而低调的华裔作风,没有叫安德鲁·赵,也没有称董事长或执行官。桌侧右手边是一名陌生的男人,介绍之后才知道是他的助理何耀成,是他此行唯一的下属随员,这倒又是典型的美国做派,带名助理就可以飞越重洋走遍天下。

    会议的内容十分简单实际,赵承轩仔细倾听,最后才做寥寥数语的提问,但每一句话都问到要害,芷珊渐渐觉得压力,这个俊美如阿修罗的男人,究竟是不是凡人?怎么可能如斯完美?

    会议结束时人人都似刚打完一场仗,没来由的疲惫与警惕,这位大老板,年纪轻轻便创下这样的江山,果然并非好相与的人物。

    赵承轩将分公司的总经理与她,还有公司另一名得力操盘手单独留下,召开另一次特别会议,赵承轩开门见山:“此次回到台北,我的目的是东瞿。”

    芷珊顿时一凛,原以为大老板只是例行巡视,没想到他是挟壮志而来。赫赫有名的东瞿集团涉足金融、地产、零售与通讯多个行业,排名岛内十大公司,在金融界地位更是稳如泰山,多年来历经大风大浪岿然不动。所以不论大老板有何决定,这都将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恶仗。

    赵承轩果然道:“这是一场极难打的恶仗,所以,一切有仗诸位。”

    何耀成已经起身,去关上室内的灯,芷珊知道他意欲何为,于是起身帮忙关掉电掣,窗帘缓缓降下,室中光线渐渐暗去,何耀成果然打开投影。

    一明一灭的光在室中闪烁,堆山填海样的资料,一帧帧的分析图表从眼前闪过。

    赵承轩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:“东瞿的易志维作风严谨,在金融界一直成绩斐然,历经多次收购与反收购大战,几乎没有失过手。近年来着意培养其弟易传东为继承人,所以很少再干涉行政决策,但东瞿主要的商业决定,依旧由他做出。”芷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,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,忽然之间有笑意从眼底透出,“台北金融界数一数二的人物,太岁头上,这回咱们偏要动一动土。”仿佛是孩子气,但那种踌躇满志的骄傲,立刻令会议室里的气氛热烈起来,每个人都被激起了斗志,芷珊只觉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在黑暗中熠熠发光,“我们来看一看东瞿名下的几只股票,近年来在市场中的表现。”

    会议开足十二个钟头,连午餐都是在会议室中吃外卖,气氛热烈,芷珊虽然刚熬了通宵,也没有一丝睡意。赵承轩脱掉外套,只穿一件白衬衣,越发显得面如冠玉。近年来流行健康肤色,他却是极少数不惹人讨厌的白净,那白仿佛只是儒雅的干净气质,仿佛钧窑里的瓷器,历经烈火的锤炼,终究脱胎换骨,自内而外隽永非凡。他极修边幅,但一份快餐同样吃得津津有味,立刻与下属十分融洽。

    加班结束后,夜幕已经降临,大家收拾东西离去,她因为一打开电话便接到客户来电,所以反而落在后头。正巧赵承轩由何耀成陪着出来,与她搭同一部电梯下去。

    室外电梯里灯火通明,仿佛一只晶莹剔透的梭子,划破岑寂夜空。玻璃幕外已经是万家灯火,无数高楼似琼楼玉宇,近处的车流都蜿蜒成灯光的河,缓缓流淌。他们自万仞之巅急坠而下,赵承轩凝视扑面而至的万顷灯海,仿佛是喟叹:“真是美。”

    她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望向他,正巧他亦回过头来,她落落大方地一笑:“赵先生很久没回来了吧?台北的夜色确实极美。”

    他微笑:“四年,大学最后一年暑假曾经回来过。”

    四年前他创建公司,从此鹏程万里。

    真是叫人不能不臣服于天分,旁人面对她总是惊叹:“芷珊,你真是能干。”她的优秀曾给别人很大的压力,可是今天她终于也感知了压力。

    他忽然道:“谢谢你,今早牺牲睡眠赶来。”

    她自认举动丝毫没有露出马脚,眼底不由得掠过一丝意外,他含笑道:“你目前主管美国市场,自然需要晨昏颠倒,今日早上想必是牺牲睡眠赶来。”

    心细如发,难得是体恤下属,没有认为发薪水给人,就必须令人出生入死在所不惜。

    她答:“赵先生客气。”

    电梯已经到了b1,何耀成问:“承轩,是不是就回酒店去?”

    只听赵承轩答:“不,还是先去医院。”

    芷珊无意听老板私事,找到自己那部小小的日本车,速速上车离去。转过车道,看到赵承轩上了一部黑色的商务车,旋即驶离车库,汇入街上滔滔的车之河。

    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,赵承轩合上眼睛,彻夜飞行之后,他只休息了几个钟头,便立刻开始工作。大战在即,他其实并不紧张,可是体力上的透支终于令他疲倦下来。虽然闭目养神,脑海中时时浮现的还是东瞿。

    事前已经做足了相关准备,关于东瞿的一切都在他的研究范畴,《孙子兵法》言:“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”令他感兴趣的不仅是东瞿,还有易志维。这个人在商业上的表现几乎完美得无可挑剔,同时,亦冷静得无可挑剔。历次收购战中不乏千钧一发的时刻,他总是能立时权衡取舍,数次力挽狂澜。无疑,他会是个极具挑战性的对手。

    他睁开双眼,随手打开笔记本电脑,关于易志维的私人资料很全面,包括他前妻的照片,与关系固定的女友。

    易志维直至三十七岁时才结婚,对方是著名建筑师欧凡琨之女欧雅文,未到两年即又离婚,原因不详。这段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,四十二岁左右他认识现任女友,两人维持关系长达十余年,却一直没有再结婚。所以他将唯一的弟弟易传东视作继承人,悉心培养。近年来他由于阵发性心动过速频繁发作,于是逐渐向易传东移交东瞿大权,但毫无疑问,他仍旧是东瞿的灵魂人物。

    他仔细凝视屏幕上易志维的近照,拍摄极佳的黑白半身照,目光炯炯,仿佛能够透过屏幕直视人心,他两鬓已然微灰,但那苍白是草芒上微染的霜意,衬出眉心间深深的沟壑,不怒自威,沉静莫测。

    这样一个人,纵横半生所向无敌,几乎没有过失败,自己如若能够击败他,必然会给他致命一击,从此万劫不复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右眼睑突然跳起来,抑或是睡眠不足?

    他很少有这种不安的感觉。

    幸好电话响起来,令他分神不再多想:“大姐,我马上就到医院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晚了,何必还赶过来,你一定也累了,还是回酒店休息吧。”

    他答:“不要紧,我已经快到了。”

    到医院时已经快九点钟,这间私立医院并没有太多间病房,但环境雅致。窗外高大的凤凰木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花,夜色中浓稠似墨,红到了极处原来反倒是这种颜色。风吹过,片片叶影倒映在病房雪白的墙上,仿佛拿极细的工笔描上去,一尾尾碧金的羽。满墙这样的羽毛轻轻摇着,整间屋子似有飒飒的风声。房间里开着一盏淡蓝色的灯,大姐半倚在床头,电视机光线明灭,她的脸于是也忽明忽暗。她近来一直病着,形容略显憔悴,但在他眼里,总觉得大姐一直容颜姣好如初,这么些年来,仿佛年华不曾老去,明明知道她眼角又添了细纹,可是总觉得大姐是不会老的。她仿佛一棵凤凰木,倔强而遗世地伫立于岁月的长道,任凭光阴如水,洗去铅华。

    她已经抬头看到他,只是心疼:“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,今天又在会议室待了一整天,不回酒店休息,又跑来做什么?我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。”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自幼是大姐一手带大,大姐又一直没有结婚,所以长姐如母。他笑着说:“不来看看大姐,总觉得有点惦记。”

    她留意到他手中的外卖饭盒:“你带了什么来?”

    “蚵仔面线,大姐老是说在美国吃不到,所以特意买了。”

    难登大雅之堂的夜摊小吃,但儿时的记忆确实难忘,所以她在国外总是惦记。她笑出声来:“穿几万块的西服去买面线,只有你这孩子做得出来。”心中柔柔一动,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,伸手替他拨开凌乱的额发,拂过他年轻光洁的额头,“叫司机买不就得了,还自己跑去。”

    他笑:“钱财身外物,衣服更是,司机不晓得地方,买来不一定正宗。”打开饭盒来极香,面线红色,蚵仔拖过太白粉,嫩滑鲜香,连上面撒的细碎香菜都似翡翠碧屑,她禁不住他怂恿,尝了半碗:“真是香。”

    他仔细端详大姐,说:“大姐今天神色还好。”

    她忍不住微笑:“一看到你,我精神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电视里正播放财经新闻,富升正预备发行新股,资管董事经理赵筠美主持新闻发布会。他见大姐凝神注目屏幕上神采飞扬的女子,便笑道:“三姐真是威风凛凛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。”

    大姐淡淡一笑:“要做就做到只在万人之上,人皆在我之下,方才是不败之地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大姐见他默不作声,于是说:“这次回来,别只惦记着公事。台北的漂亮女孩子很多,留意挑一个好的对象。”

    他窘迫地微笑:“我太忙了,哪里有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人家从中学就开始谈恋爱,你大学毕业都这么多年,还是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。”

    他故意叹气:“她们都看不上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承轩这么帅,人又很有本事,她们早就争得打破头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最后胜出者,久久不见她扑上来,难道这么久还未分出输赢?”

    她终于被他逗笑了:“油嘴滑舌,可又不见你去哄女孩子开心。”

    “大姐,我这次回来,打算对东瞿动手。”

    她瞬时安静下来,有夜风自窗外温柔地掠过,远处恍惚传来婴儿的哭泣声,或许是楼下的产科病房?那婴儿哭得声嘶力竭,直觉得一颗心全揪起来。是哪里的孩子在哭?她定了定神,又没有听到,于是问:“有把握吗?”

    “我研究过易志维接掌东瞿后所做的每一项重要决策,他是劲敌。”

    “那何必轻举妄动?我不是告诫过你,要么不出手,一旦出手,就必然置对方于死地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许久,方才说:“我原也想多等两年,等多些把握再动手,但我看过他最新的健康报告,只怕来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她微微打了个寒噤,脑中一片麻木,仿佛要想上许久,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。

    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健康问题,哪怕几年前就明知他已经被证实患上遗传性心脏病。但在记忆里,他总是旧时的样子,偌大的东瞿,在他的掌控间永远井井有条。

    他不会老,不会病,更不会死。

    茫然间仿佛有一丝惶恐。

    她只是怕,怕来不及。如同承轩担心的一样,怕来不及与他一决高下。

    承轩替她理好搭在膝上的毛毯,声音很轻:“大姐,你不要担心,我能做到。”

    他一定可以做到。从十八岁那天,亲口听大姐讲述那个无比残忍的故事之后,他就曾经下定决心,一定要做到。

    他永远不会忘记大姐当时的语气与表情。

    “傅圣歆当真纵身一跃,是最傻的事情。世上没一个人会同情她,只会说她活该。”大姐的神色冷漠,眼中似浮着碎冰,“所以根本不应该是那样子——故事还没完,早着呢。傅圣歆得活下来,好好活下来,活得比谁都长久,活着看到他们的报应。”

    他一定可以做到。

    从十八岁那年,他就下了决心,无论如何,一定要做到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来隐姓埋名,忍辱负重,只是为了这一天。

    她思考片刻,终于说:“既然已经决定动手,就约简子俊出来吃饭吧。”

    他答:“他要价会很高,我们不一定非要他援手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他能更清楚地知道,如何可以对易志维一击致命。他会漫天要价,我们也可以落地还钱,只要代价合理,何乐不为?”

    和简子俊约在球场俱乐部,赵承轩特意早起,赶到高尔夫球场去。露台上设置有餐台,客人很少,他抬腕看表,简子俊迟到了。

    露台正对着球场,骤然看到大片柔和起伏的绿色,不由得令人心旷神怡。每一片柔软鲜嫩的草叶尖上,都还闪烁着露水的清凉。球童们穿着白色的制服,亦步亦趋地随着客人,仿佛一尾尾洁白的鸽子,稀疏地四散在绿色的草坡间。

    因为到球场来,所以也换了球衣,但并没有想下场一试的念头,他其实并不热衷这项运动,倒是大姐的球打得极好。公司开始运作后,他们境况渐好,在美国他常常陪她打球,其实这运动很适合大姐,山清水秀,空气清新,运动节奏又不是很急迫。有时他与客户也会约在高尔夫会所,但那都是中规中矩的商业约会。真正闲下来放松时他爱去南太平洋,潜水或者风帆,他都是一流的好手。只是大姐并不甚喜欢他玩这些——有次他独自在greatbarrierreef的一座小岛度假,潜水时氧气突然在海底出了问题,差一点儿没命,所以吓到了大姐,她从此心有余悸。

    曲线绵缓的果岭下突然响起嘈杂喧嚷声,打破清晨宁静的空气,几名球童聚拢在不远处,不知出了什么事情,球童满头大汗,冲露台嚷:“快来帮忙,有客人晕倒。”他其实是招呼露台上的同事,不知为何,承轩却不由自主站起来,下去球场看个究竟。

    因为经常做户外冒险,所以他急救经验丰富。一见众人围拢,他立刻道:“都散开,让他呼吸新鲜空气。”那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,他伸手解开那人的颈扣,按在动脉脉搏上。

    是心脏病。他直觉地判断,立刻做心肺复苏,用力按压,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:“打急救电话。”

    有球童飞奔去了,俱乐部的保健医生业已赶到,接替他替病人做心肺复苏,急匆匆地低吼:“快找药,易先生一定随身带着药。”

    易先生?

    他忽然一怔。

    这才认出来,是易志维,竟然是易志维。

    他毫无知觉地陷在绵软草地中,双目微闭,脸色白得没有半分血色。无数草尖衬在他脸侧,细细如嫩绿丝绒,露水濡湿他微灰的双鬓,那眉目却没有半分走样。虽然不曾真正见过他,其实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,新闻报道,杂志照片,报纸头条,绝不会认错。

    他几乎只怔了一秒钟,手已经摸到易志维衣袋中的硬物,取出来一看,果然是药瓶。

    不等他反应过来,医生已经一把将药瓶夺过去,倒出药丸塞入易志维口中,让他压在舌底。易家的司机也已经赶到,急得满头大汗,帮医生垫高易志维的头,又连拨了好几通电话,似是打给易志维的医生和东瞿有关人等。

    承轩站起来,太阳刚刚升起,盛夏的朝阳,照在人身上有轻微的灼痛,仿佛有人拿烤红的细铁丝网,硬生生按烙在皮肤上,无数细微的灼痛,让人微微眩晕。或许是适才站起来得太猛,他有几分迟钝地想,抑或是,第一次面对面看清这个对手。

    易志维。

    这个名字是生命中重要的目标,从十八岁那年起,有关他的一举一动,他都密切注意。这个对手如此强大,几乎是不可挑战,于是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去步步为营,处心积虑地养精蓄锐,一点儿一点儿缩小与他的差距。

    每年都会透过特殊渠道拿到他的健康报告,那些冷冰冰的专业术语,万万比不上今日早晨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来得令人震撼。

    他竟然是易志维,没想到初次见面,却是自己极力地想救助他,试图从时间手中,抢回他危在旦夕的生命。

    他刚才是做对了,还是做错了?

    他应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?不,他不应该。

    他就应该救他,让他安然无恙,让他好好活着,等着自己的挑战。

    他会赢他,堂堂正正地赢他。

    他慢慢退出人圈,却知道药性已经发挥作用,因为四周围拢的人脸色都缓和下来,他听到医生惊喜的声音:“易先生,坚持一下,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。”

    很好,天时地利人和,连命运都站在他这边。

    他缓缓走回露台,遥遥已经望见露台座位上的人。

    简子俊。

    这个人亦是第一次见,他与易志维同龄,保养得当,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年纪。一双眼睛同样咄咄逼人,目光中透出岁月积淀的犀利,承轩神色冷淡地同他打招呼:“简先生?你迟到了,我已经打算离开。”

    简子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傲慢的年轻人,一时惊诧,上上下下打量他:“你已经打算离开?”他质疑地挑起眉来,几乎就要咄咄逼问。

    他心平气和地道:“是的,简先生。您没有诚意,我已经决定离开。”

    简子俊怒极反笑:“年轻人,太狂妄了。”他出身世家,习惯了在自己的王国中呼风唤雨,容不得小小拂逆。承轩静静地立在那里,举手投足间气势迫人,简子俊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容小觑。资料上说他是时下最著名的投资管理公司创建人,去年更主持收购“j&a”成功,成为轰动一时的财经人物。出乎意料地年轻,也出乎意料地狂妄。

    承轩已经知道自己一定能赢,所以反倒气定神闲:“三十六块七。”

    简子俊一怔:“什么?”

    承轩却再不回顾,径直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走回车上,承轩就给手下经纪人打电话:“立刻放掉手中的金融股。”

    他的人向来训练有素,等到股市一开盘,大笔交易,立刻急挫四十余点。近午盘时分,新闻播出易志维心脏病发入院,以东瞿为首的金融股立刻带动大盘一路下挫,到了下午收盘时,东瞿a的收盘价正好是三十六块七。他反应快,一点儿损失都没有。

    他立在巨幅的玻璃幕前,遥遥向电脑屏幕上最后的收盘价格举杯致意。

    杯中其实只是现磨黑咖啡,醇厚香滑如丝,每次加班工作时,视作救命恩物。他因为决定在台北逗留比较长的时间,所以分公司专门布置出一间办公室给他,意外之喜是有咖啡机与上好的咖啡豆,全是何耀成替他觅来。他转过身看窗外风景,早晨还是那样晴朗的天气,此时整个天色却变得晦暗无比,整座城市笼在灰蒙蒙的雾霭中,铅灰色的云块堆积在半边天空,像是一群挨挨挤挤的绵羊。当他独自驾车行驶在澳洲的公路上,总是可以看见两侧无穷无尽开阔的草地上,一群群的绵羊,牧羊犬蹲守在羊群旁,而天高路远,四周只是一望无际的牧场。

    四哥在澳洲开牧场,他曾去小住,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。每天早晨起来,先去喂牛,检查挤奶器是否工作正常,牧羊犬们吠叫着在身边吵闹……简单得几乎不必要动任何脑筋的生活……

    那云又厚又重又脏,脏得由灰白渐渐转得深灰,更像积年不洗的羊毛,太厚,什么都透不过来,只是暗沉沉地压下来,压得半边天空都似要垮塌下来。

    看来今天说不定会下雨,他有点模糊地想到,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。

    天有不测风云。

    这么一想又想到易志维身上,他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,上次他入院是半年以前。当时适逢另一间著名的金融财团信誉危机,易志维的病发入院更是雪上加霜,对金融市场打击沉重,差点引发股市崩盘。这次他又在球场上突然昏倒,可见健康报告里的那些话,并不是危言耸听。

    不知医生会不会建议他退休疗养。

    建议了他也不会听,他了解他,正如他了解自己。曾经用心良苦地研究了他这么久,他的性子还是知道一点儿的。独断,专横,因为条件优异,所以对自己对其他人要求都几近苛刻。他一手缔造了商业传奇,怎么可能放弃大权,安心一意去养老?

    比要他的命还难。

    这个人,不会服老,不会服病,永远不会服输。

    他想到大姐的话,提到他时,大姐的声调总是淡淡的:“他对他的所有物一向看得紧,何况是东瞿。”

    所以,他一定能做到。

    商场如战场,更如一场博弈,谁心无旁骛,上善若水,谁就棋高一着。

    决定收购之后,一切都在计划之中。他在办公室边喝咖啡边看屏幕,芷珊敲门进来,她已经被抽调担任他在台北期间的特别助理,其实专门负责东瞿个案。她拿给他大沓资料,仿佛是不经意地说:“如果要收购东瞿,目前是最好时机。”

    因为东瞿祸不单行,易志维入院不过几天,东瞿名下的新重电子位于新竹园区的厂房突然失火,造成严重损失。厂房机器这种财资上的损失倒是其次,更有七名工人在火灾中丧生,成为震动岛内的社会悲案新闻。大小传媒自然一拥而上,各路记者使出浑身解数一路紧盯追查下来,才发觉新重电子公司擅自改动厂房设计,并且封锁了消防通道,火灾后操作工人逃生无路,由此才酿成七死二十余伤的惨案。此事自然顿时成为业界最大的丑闻,公众的情绪亦被激怒到了极点,从劳工权益到安全条令,各专业人士之间的口舌官司打得不可开交。新重电子的副总与主管厂房建设的经理锒铛入狱,而东瞿受此丑闻的影响,本就疲软的股价越发一蹶不振。

    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,她今天穿行政女性最常见的黑色套装,中规中矩的样式,领口露出一袭黑珍珠项链,珠子并不大,但纯黑珠光之中泛出奇异的虹彩色,随着珍珠的转动而变幻迷离,与她白玉般的脸庞相映生辉。许多女人乐意像钻石,名贵华丽,锋芒毕露,但她的整个人令他想到大溪地的黑色南洋珠,浑圆高华,净美光彩。其实她生得极白,穿黑色十分好看,显得肌肤白腻如凝脂。

    他问:“为什么不猜我只打算狙击?”

    在老板面前要适时装糊涂,她答:“直觉罢了。”

    他语气忽然轻松:“你直觉错了。我要东瞿做什么,想想就累。”仿佛是喟叹,其实倒是心里话。连他自己都不明白,自己怎么会突兀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,仿佛是交浅言深。但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,在她面前,不知不觉会放松。这情形很不对头,他立刻生了警惕。她却没有觉得,反倒也放松下来:“嗯,像东瞿这样的传统派作风,如果真的收购成功,一定会被迫担任总裁,从此一举一动万人瞩目,惨过坐牢。”

    他第一次听人将大权在握形容为“惨过坐牢”,终于忍俊不禁。

    他终于问她:“方小姐,能不能请你吃晚餐?”

    她知道不该答应,上司就是上司,虽然他是位随和的老板。但一面对他,她仿佛就中了魔一样,头脑迟钝笨嘴拙舌,总是忘记种种职场大忌,不是在他面前说实话,就是答应不该答应的要求。

    出人意料,他带她去吃官府菜。

    并非时髦的餐厅,环境古雅,她没想到在市区还有这样的地方。如同旧时的私邸,三进三重的庭院深深,假山亭台,重重竹帘隔开水声潺潺,重帘深处有人抱琵琶弹唱,字字句句曼妙婉转,她听不大懂,但知道是唱着粤剧。食客并不多,但菜式一流,连最俗气的鱼翅捞饭都十分出色,她吃过无数次广东菜,第一次发觉鱼翅亦可以做得这样鲜香醇糯。他微笑对她说:“这里颇得谭家菜三味。”

    她有些沮丧的样子:“原来台北还有这样的地方,我是本地人,却要你带来。”

    他笑:“我也是本地人,不过很少有机会回来。”

    空气里燃着线香,很清雅淡远的香气,外头水声涓涓,仿佛是在下雨,琵琶声又铮铮响起,隔帘人在雨声中。

    吃过最后一蛊燕窝雪蛤,她不知不觉放松而慵懒,深深地叹了口气:“还是从前的人会过日子,什么都是享福。”

    现代人要起三更睡五更,名利当前,谁还敢享福。

    他若有所思的时候,总是下意识地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一只样式朴素的指环。她留意许久,方才认出那只铜色指环是mit的毕业戒指。她不由得道:“你真不像是mit毕业的人。”他有些诧异地扬起眉,不知为何,这样细微的动作总令她觉得有几分眼熟,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过。他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的母校?”

    她简单地答:“你的指环。”

    他明白过来,哑然失笑:“为什么觉得我不像?”她忘记在老板面前装糊涂,如实答:“你像是念哈佛出身,实在太学院气。”

    他反驳她:“哈佛才不学院气,他们铜臭气。”

    她笑出声来,他跟着也笑了:“其实当年差一点儿去念哈佛,两间大学的入校许可都已经拿到,但最后还是挑了mit。”

    她有点儿意外:“一般人都会挑哈佛。”

    “大姐当年也希望我选哈佛。”

    她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提及家人,但他态度轻松,仿佛只是随口一句话。她忽然觉得耳郭发热,极力地将思想拉回正轨,所以说:“这间餐厅客人真少。”他说:“老饕餮才知道,所以客人少。”正说着话,突然看到长廊那头,穿暗蓝绫旗袍的侍应小姐正引着客人迤逦而入。当先一人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,格外醒目,正是简子俊。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,其实许久没有见他,上次见面还是在他的办公室,也不过说了三两句话,自己照例要顶嘴。结果当然气得他大发雷霆,吓得秘书张太太忙进来劝架:“三小姐,少说一句吧,三小姐……”一边生拉硬拽,将她硬是劝了出去。她提高了声音反驳:“什么三小姐,叫我方小姐。”明知他在门里也可以听得到,果然“哗啦啦”一声响,听到他又掼了什么东西,大约是花瓶。

    张太太做了简子俊许多年的秘书,对简家的人还是旧派的称呼,可是她又不是简家人。还是七八岁的时候,简子俊的司机每逢周末都会去接她放学,不便称呼,只得含含糊糊称她一声“珊小姐”,后来叫开了,差不多的人于是都这样称呼她。年月一久,竟渐渐变成了“三小姐”,因为简子俊还有一儿一女,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认一声,她又不姓简。

    简家人都不喜欢她,因为简子俊太宠她,她越是倔强,他反倒越是肯迁就。也不见得是内疚,但从小对她就格外好一些。出国谈生意总记得给她带礼物,粉红缎子小洋裙配粉红小漆皮鞋、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……越长大收到的礼物越是贵重,大学毕业礼是一部莲花跑车,她连碰都没有碰,车钥匙用快递送回他的办公室。实习时她不肯往富升去,反而选了这家投资公司,后来渐渐做出眉目来,更不肯离开。商业竞争上头,一点儿也不留情面,几次富升名下的投资公司被她挤对得落在下风。他气得狠了:“生你养你有什么用处?”她顶回去:“我不是你养的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大约真正伤了他的心,好一阵子不再派人找她见面。直到她成天累月地加班,熬得胃出血住院,他才匆忙赶到医院去。

    他在走廊里和医生说话,语气竟然焦虑而担忧,她睡在病床上,断断续续地听见,几乎觉得刹那间心底的坚冰有一丝融暖。可是医院里特有的味道劈头盖脸地涌上来,消毒药水、氧气管、蒸馏水……叫她想起母亲死的时候,急救室里人影憧憧,保姆带着她在走廊上等待着。保姆紧紧攥着她的手,她惶然地张望,连哭都忘记了。那天也许下着雨,或者是阴天,所以在模糊的记忆里,医院永远是阴冷的天气,走廊上只开一盏小小的灯,雾从窗外涌进来,大团大团,又湿又冷,堵得人哭都哭不出来。

    她最恨的是他不爱母亲,他不爱她还这样害了她。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缩在门外,听到母亲的声音凄楚尖厉:“你根本不爱我。”本就没有名分没有保障的姻缘,最后连爱情都没有,那么还余下什么?母亲终究绝望了,所以才会在浴室割开自己的动脉,她开着水喉,水放满整个浴缸,一直溢出来,从浴室的门下溢出来,红的血,红的水,漫天漫地的红……漫过她的脚面,漫过她的整个人……到处都是血一样的红……

    他害死了母亲,所以永远不原谅,永远不。

    简子俊亦看到了她,怔了一下便径直走过来。芷珊咬着嘴角不吭声,只站了起来。简子俊望了她一眼,却只和承轩握手,两个人寒暄着说些场面话,来来去去,那样虚伪客套。到最后他也没有同她说话,大约有外人在场,抑或对她彻底失望了。

    吃完饭后承轩送她回家,上车之后他才说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她没想到他会道歉,反倒十分意外: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他其实没有必要向她解释,她只是他的下属,但不知为什么,他总觉得歉疚:“我并不知道会遇上简先生。”她相信他说的话,正因为相信,只觉得心里很不自在,仿佛是不安,她于是岔开话:“看,有月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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