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3/3)页 他忽然抽出了腰带上那根晶莹圆润的白玉箫。 昔年的兵器谱上“东海玉箫”名列第十,玉箫道人武功渊博,据说身兼十三家之长,掌中这根玉箫,既可打穴,也可作剑用,箫管中还藏着极厉害的暗器。 叶开本以为他已准备出手了。 谁知玉箫道人还是坐着没有动,反而轻抚箫管,吹奏了起来。 他的箫声开始时很轻柔,就仿佛白云下,青山上,一缕清泉缓缓流过,令人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欢乐。 然后他的箫声渐渐低迷,又将人引入了另一个更美丽的梦境中。 在这个梦境里,既没有忧虑和痛苦,更没有愤怒和争杀。 无论谁听到这种箫声,都绝不会再想到那种卑鄙险恶的事。 但就在这时,玉箫道人自己却做了件很卑鄙险恶的事。 他的箫管中竟然飞出了三点寒星,急打叶开的前胸。 是丧门钉一类的暗器,来势疾如闪电。 在这种优美和平的乐声中,又有谁会提防别人如此恶毒的暗算? 可是叶开却好像早就在防备着。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,到了他面前,就好像已变得连一点用都没有。 因为他有一种奇特的方法来接暗器,他手上竟似有种奇异的吸引之力。他的手一招,三点寒星就无影无踪。 难道这就是武林中早已绝传的内功“万流归宗”? 玉箫道人脸色已有些变了。 叶开却微笑着道:“再吹下去,莫要停,我喜欢听人吹箫。” 玉箫道人果然没有停,可是他的箫声却变了,变得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挑逗力,就像是有个思春的少女在春闺里辗转反侧,不断呻吟。 男人心里最原始的一种欲望是什么? 两个距离叶开最近的女道人,正在看着他媚笑,笑容中也充满了挑逗力。 叶开不能不去看她们,他发现自己竟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第一次看见赤裸女人的少年。 在他想象中,她们竟似已变成完全赤裸的——雪白的胸膛,纤细的腰,修长的腿。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不由自主在开始变化,这种欲望本就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控制的。 她们笑得更媚,媚眼如丝。 她们的腰肢扭动,仿佛正在邀请。 又有谁的目光还能离开她们正在扭曲炫耀着的地方? 又有谁还能注意到别的事? 另两个女道人,竟已架起了丁灵琳,在向外退。 此时此刻,若是别的男人,一定不会注意到她们的。 但叶开不是别的男人。 叶开就是叶开! 他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那扭动的腰肢,他的人却已掠起。 忽然间,箫声停顿。 一根晶莹圆润的玉箫,已斜斜点了过来,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。 这是判官笔的招式,认穴准,打穴快。 叶开凌空翻身,方向不变,还是向丁灵琳那边扑了过去。 但这时判官笔已变成了剑,剑走轻灵,已将叶开的身形围住。 叶开眼看着丁灵琳被人带走,竟偏偏无法脱身。 他忽然发现自己遇着的这对手,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。 他若是再去为丁灵琳忧虑担心,他自己就随时都可能被击倒。 他的身形突然停顿,完全停顿,竟像是一只旋转不息的陀螺,突然被钉死在地上。 高手决战中,绝没有任何人会做这种事的。 玉箫道人身经百战,各式各样的对手都遇见过,却也从未见过这种事。 他的玉箫一招击出,也突然停顿。 他猜不透叶开的用意。 但他却已看出叶开是个绝顶聪明的人,聪明的人绝不会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,这其中难道又有阴谋? 玉箫道人冷笑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叶开道:“没有意思。” 玉箫道人道:“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?” 叶开道:“没有意思就是没有意思。” 玉箫道人道:“你想死?” 叶开道:“不想。” 玉箫道人道:“你莫非不知刚才那一瞬间,我已可让你死十次。” 叶开道:“我知道。” 他笑了笑,淡淡道:“可是我也知道,我一停下,你也会停下来的。” 玉箫道人道:“我若不停呢?” 叶开道:“那么我现在就已死了十次。” 玉箫道人的脸色突然苍白,他显然已在后悔,只可惜现在后悔已迟。这种机会一错过,是永远不会再来的了。 叶开道:“我停下来,也因为我现在没有把握能胜你。” 玉箫道人冷笑。 叶开道:“因为现在我的心已乱,你身旁又有这么多漂亮的帮手。无论谁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人架走,心都会乱的。” 玉箫道人冷笑道:“你倒很坦白。” 叶开道:“我不想骗你,也骗不过你,你当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乱了。” 玉箫道人道:“心乱了就得死。” 叶开道:“你真的有把握杀我?” 玉箫道人没有开口,他没有把握。因为这少年武功之精奇跳脱,应变之机警奇诡,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对手中,最令人难测的一个。 何况他还有刀,飞刀! 叶开的飞刀还没有出手,玉箫当然并不想逼着他出手。 叶开淡淡道:“你我迟早总难免要一战的,但不在今夜。” 玉箫道人道:“在什么时候?” 叶开道:“在我心不乱的时候,在我有把握胜你的时候。” 玉箫道人冷笑道:“就算真有那么一天,我为什么要等到那天?” 叶开道:“因为你非等不可。” 玉箫道人道:“哦?” 叶开道:“现在你就算能杀我,也不会出手的,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。” 玉箫道人不能否认。 叶开道:“现在你就算杀了我,也得不到上官小仙。所以你绑走了丁灵琳,想要我用上官小仙来换她的生命。” 玉箫道人突然长长叹息,道:“你果然不笨。” 叶开道:“我也不说谎。” 玉箫道人道:“哦?” 叶开道:“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里。” 玉箫道人冷冷道:“那么我也不知道丁灵琳在哪里。” 叶开叹了口气,道:“我可以想法子去找。” 玉箫道人道:“我给你十二个时辰去找。” 叶开道:“十二个时辰?” 玉箫道人点点头,道:“明天此刻,你若还不把上官小仙交给我,你今生就再也休想见到丁灵琳。” 他慢慢地接着道:“金环无情,飞刀有情;铁剑好名,玉箫好色。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。” 叶开当然听说过。 玉箫道人道:“丁灵琳是个好看的女人,我是个好色的男人,所以你最好赶快找到上官小仙,否则……” 他没有再说下去。 他的意思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来。玉箫道人已走了,带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女弟子们一起走了。 “明日此刻我再来。” 十二个时辰。 谁能有把握在十二个时辰中找到上官小仙?谁能有把握在短短一天中找到狐狸般狡猾、蝮蛇般阴毒的女人? 叶开也没有把握。 可是,铁剑好名,玉箫好色。又有谁能放心让自己心爱的女人,躺在一个好色的男人身旁? 夜色已临,叶开静静地坐在黑暗里,他没有燃灯,他连动都懒得动。 屋子里仿佛还留着丁灵琳身上的香气,黑暗中仿佛又出现了她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。 要怎么样才能救出她?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上官小仙? 叶开竟连一点头绪都没有。 这里很静,是很适于思索的地方,他的反应本极快,思想本极灵活。 但现在他的头脑却似乎变成了块木头。 这时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里,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的人声,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人涌了进来。 大家议论纷纷,谈论的竟是郭定。 “嵩阳铁剑的兄弟,果然是名不虚传。” “南宫兄弟本不该找他比剑的。” “可是南宫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,怎么受得了他那种轻视。” “尤其是南宫远,不但有一身家传的武功,而且还是啸云剑客的入室弟子,剑法之高,据说已可算是当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一。” “所以这一战大家本来都看好南宫远的,郭定毕竟是个初出道的人。” “据我所知,吉祥茶馆里却有很多人以十博一,赌南宫远胜。” “早知如此,我也该去赌一下子的。” “那时你敢赌郭定胜?” “……” “有谁想得到,像南宫远这么有名的剑客,竟连郭定十招都接不住。” “嵩阳铁剑,果然真霸道,尤其是他那最后一招‘天地俱焚’,我敢打赌,江湖中能接得下他这一招的人,绝不会超过五个。” “这一下嵩阳铁剑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风头,连那几个平日眼高于顶的镖局老总,都抢着要做东,请他去喝酒。” “现在他已经是城里最出风头的人,莫说镖局里的人要请他喝酒,连我都想请请他,能跟这种人喝杯酒,我面子上也有光彩。” “现在他若想去找女人,我敢保证,一定有很多女人情愿倒贴。” “他虽然不能算是个小白脸,倒真有点黑里俏。” “听说皮肤黑的人,对女人都有一手。” “皮肤黑的女人,那地方也……” 下面说的话,竟愈来愈不像话了。 叶开没有再听下去。 刚才外面那么静,原来是因为人们都赶着去看郭定和南宫远的决战了,若是在平时,叶开一定也会去看看的。 他知道南宫远这个人,也确实知道这个人的剑法得过真传。 近年来,他一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锋芒的人,但现在他的光芒显然已被郭定抢尽。 郭定现在想必一定很愉快。 少年成名,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几件事之一。 叶开了解这种感觉,可是他并不羡慕。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,静静地喝两杯酒,酒虽然会麻痹人的头脑,但有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。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,慢慢地走了出去。 没有人注意他,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,只有赢家才是人们的对象。 他现在却是个输家。 窄巷的尽头,有家小小的酒铺,连招牌都已被油烟熏黑。 屋子里的灯光昏暗,一个没精打采的伙计,正坐在小炭炉旁烤火。 客人也只有一个,背对着门,坐在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,独自喝着闷酒。 他想必也跟叶开一样,是个输家,是个失意的人。 若是在平时,叶开说不定会过去,找他喝两杯——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? 但现在他却宁愿孤独。 伙计没精打采走过来,替他摆了双筷子,上面还带着霉点的竹筷子。 可是叶开不在乎。 “要点什么?” “酒,五斤酒,随便什么酒都行。” “不切点卤菜?” “有现成的,就给我来一点。” 这客人看来并不挑剔,伙计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:“那位客人切了个小拼盘,我就给你照样来一碟怎么样?” “行。” 那位客人显然也不挑剔。 一个失意的人,又还能挑剔什么呢? 酒还没有来,叶开就静静等着,他本不期望这种地方会有什么殷勤的招待。 那边的客人也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,此刻却突然道:“我这里有酒,为什么不过来先喝一杯?” 这声音很熟,这人是谁? 叶开回过头,这人淡淡地又道:“其实你应该过来敬我一杯的,你欠我的情。” “是你。” 叶开终于听出了他的声音。 这个在小酒铺里独自喝着闷酒的失意者,竟是现在这城里的风云人物郭定。 “是我。” 郭定终于回过头,淡淡地一笑,道:“你想不到是我?” 叶开的确想不到。 他走过去,坐下,看着郭定道:“你本不该在这里的。” 郭定道:“为什么?” 叶开道:“这种地方,本只有我这种人才会来。” 郭定道:“哦?” 叶开笑了笑,道:“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成了这里最出风头的人?” 郭定冷冷道:“就因为我刺了南宫远一剑?” 叶开道:“能战胜南宫远,并不是件容易事。” 郭定冷笑。 叶开看着他,道:“现在城里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抢着要请你喝酒,你为什么反而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?” 郭定没有回答,却替他倒了杯酒,道:“你说得太多,喝得太少。” 叶开举杯一饮而尽。 郭定也在看着他,忽然问道:“你以前有没有战胜过?” “当然有。” 郭定道:“你战胜的时候,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抢着请你喝酒?” 叶开道:“是。” 郭定道:“你去不去?” 叶开道:“不去。” 郭定笑了,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之意,又喝了杯酒,才徐徐道:“以前我总是想战胜别人,压倒别人,可是现在……” 叶开道:“现在怎么样?” 郭定凝视着手里的空杯,道:“现在我才知道,胜利的滋味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。” 他忽然将手里的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,道: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 叶开道:“这是个空酒杯。” 郭定道:“一个人战胜了之后,有时也会忽然变得像这空酒杯一样……” 杯中的酒已空了,一个人战胜之后,心里那种斗志和欲望,也会像杯中的酒一样,突然变空了。 这种感觉他虽然没有说出来,可是叶开能了解这种无法形容的空虚和寂寞,他也曾体验过。 他没有再说什么,替郭定倒满了空杯,微笑道:“你也说得太多,喝得太少。” 郭定举杯。 叶开微笑着,又道:“无论如何,胜利的滋味至少总比失败好。” 寒夜,风在窗外呼啸。 小炭炉里的火似已将熄灭,那没精打采的伙计,将脖子缩在破棉袄里,似已快睡着了。 在如此寒夜里,只有家才是温暖的。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,你们的家在哪里?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? 混浊的酒,冷得发苦,可是冷酒喝下肚子里后,也会变成一团火。 已喝了几杯?谁去记它?谁记得清? 叶开满满地倒了一杯,很快地喝了下去。 他想醉?想逃避? 若是遇见了一些无法解决,无可奈何的事,又有谁不想大醉一场? 郭定看着他,道:“我本来只想一个人在这里大醉一场,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。” 叶开道:“你想不到我会到这种地方来喝酒。” 郭定道:“我想不到你会一个人来。” 叶开又干了一杯,忽然笑了笑,道:“我自己也想不到。” 他笑得很苦。 郭定不懂:“你自己也想不到?” 叶开沉默着,过了很久,才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东海玉箫?” 郭定当然知道,说道:“可是我没有见过他。” 叶开道:“我见过。” 东海玉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现过,郭定忍不住问:“你几时见过他?” 叶开道:“刚才。” 郭定的眼睛里突然发出光:“你们已交过手?” 叶开点点头。 郭定道:“你也胜了他,所以你才到这里来喝酒?” 叶开道:“我没有胜,也没有败。” 郭定又不懂。 在他的思想中,两人只要一交上手,就一定要分出胜负。 叶开道:“我们虽然已交手,却没有继续下去。” 郭定道:“为什么?” 叶开道:“因为我不想败给他。” 郭定道:“你没有把握胜他?” 叶开道:“没有。” 郭定道:“你已看出他的武功比你高?” 叶开笑了笑:“他的武功很渊博,也许正因如此,所以不能精纯。” 郭定道:“你本来可以胜他的?” 叶开并不否认。 郭定道:“可是今天你却没有把握胜他?” 叶开道:“完全没有。” 郭定道:“为什么?” 叶开道:“因为我的心很乱。” 郭定道:“你看来并不像时常会心乱的人。” 叶开道:“我本来就不是时常会心乱的人,可是今天……” 郭定突然明白:“难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箫手里?” 叶开点点头,再次举杯,一饮而尽。 郭定也干了一杯,又一杯,“铁剑好名,玉箫好色”,这句话他当然听说过。 他突然夺过叶开的酒杯,大声道:“今天你绝不能喝醉。” 叶开苦笑。 郭定道:“你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将她救出来。” 叶开道:“我想不出法子。” 郭定道:“玉箫想怎么样?” 叶开道:“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将她换回来。” 郭定道:“你不肯?” 叶开道:“我肯,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。” 郭定道:“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?” 叶开道:“没有人知道。” 郭定道:“她真的不是传说中那样的白痴?” 叶开苦笑道:“我本来也被她骗过了,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她更狡猾、更可怕的人。” 郭定凝视着他,过了很久,才徐徐道:“这些话本不能相信的。” 叶开道:“我明白。” 郭定道:“可是现在我相信了。” 叶开也沉默了很久,才徐徐道:“我本不愿将这件事告诉你,可是现在我却说了出来。” 他并没有去看郭定。 郭定也不再看他。 他们竟仿佛在尽量避免接触到对方的目光。 他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将自己情感流露出来、让别人知道的人。 难道他们都生怕自己的情感一时激动,会流下泪来? 但友情这件事,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。他们虽然不去看,友情却已在他们心里撒下了种子生出了根。 这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事。 一个人往往会在最奇怪的时候、最奇怪的地方,和一个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,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郭定忽然道:“上官小仙虽然找不到,但东海玉箫却一定可以找得到。” 叶开在听着。 郭定道:“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,这城里的好地方却不多。” 叶开道:“最好的地方本来是冷香园,但现在却已只冷不香了。” 郭定道:“但他还是很可能会住在那里,据说他无论到哪里,都一向有很多随从的人。” 叶开笑道:“就算他在那里又如何?” 郭定道:“他在那里,丁姑娘也就在那里。” 叶开道:“你要我去救她?” 郭定道:“你不去?” 叶开苦笑道:“我现在的心更乱,更没有把握胜他。” 郭定道:“我难道不是人?” 叶开霍然抬起头,凝视着他,道:“你……” 郭定道:“我难道不能跟你一起去?” 叶开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丁灵琳还在他手里。” 郭定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你是投鼠忌器,怕他用丁姑娘来对付你,怕他伤害了丁姑娘。” 叶开点点头。 郭定道:“但你却忘了一点。” 叶开道:“哦?” 郭定道:“他一定以为你现在正急着找上官小仙,一定想不到你会去找他的,所以他就一定不会有警戒。” 叶开道:“不错。” 郭定道:“何况,他更不会想到我们已成了朋友。” 朋友! 这是多么温暖、多么美丽的两个字。 这两个字竟真的从这个骄傲冷酷的年轻人嘴里说了出来。 叶开还能说什么?还需要说什么? 他什么都不再说,他已站了起来,忽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。 “我们走。” “走!” 第十二章冷夜离魂 冷香园。 夜冷,梅香,人踪已杳。 梅林里簌簌的响,是风,还是昨夜枉死在这里的冤魂? “你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韩贞?” “没有。” “那么他说不定还在这里。” 叶开叹道:“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体。” 那些人的尸体呢? 找不到。 听涛楼上下,连血迹都已被洗得干干净净。 是谁替他们收尸的呢? “卫天鹏他们的尸体昨夜还在这里。” “嗯!” “是谁替他们收了尸?” 没有回答,没有人能回答。 刚隔夜的冰雹,晚上又结成了冰。 风刮在脸上,已不像是风,像是刀。 寒梅在冷香中却更香。 “你看见灯火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 “玉箫难道不在这里?” 突然间,结了冰的小径上,竟似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。 如此寒夜,有谁会在雪径上独行?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? 鬼魂又怎会有脚步声? 还是没有灯光,无灯,无星,无月。 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条人影,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径。 他走得很慢,还不时在东张西望,竟似在寻找着什么。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,在这无人的梅林中,他寻找的是什么? 走得近了,才听出他嘴里竟一直在喃喃自语:“酒呢……什么地方有酒……”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:“韩贞!” 这个人竟赫然真的是韩贞。 难道他居然还在替叶开找酒? 雪光反映,照上了他的脸,他的脸上竟赫然全是血,血也已结成了冰。 叶开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上涌,立刻从他隐藏的小石后冲了出去,冲到韩贞面前,一把握住了韩贞的肩。 韩贞看了他一眼,忽然道:“酒呢?……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酒?” 他竟已不认得叶开,可是他还在为叶开找酒。 他的脸竟已几乎完全破碎扭曲,竟像是个已被人一脚踩烂了的硬壳果。 叶开不忍再看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?这是谁下的毒手?” 韩贞似乎想笑,却笑不出,嘴里还是喃喃地在问:“酒呢?什么地方有酒?” 叶开的心,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脚。 郭定就在身后,忍不住道:“他就是韩贞?” 叶开点点头。 郭定也不禁叹息,道:“看来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时候,被人痛殴了一顿,打得他神志记忆都丧失。” 叶开用力握紧双拳,默然道:“不过他还记得替我找酒。” 郭定叹道:“看来他也是个好朋友。” 叶开恨声道:“只可惜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,否则……” 郭定道:“我想这绝不是上官小仙。” 叶开道:“哦!” 郭定道:“一个女人,绝不会有这么重的手。” 韩贞实在被打得太惨,不但脸已破碎扭曲,连肋骨都已陷落下去,至少断了六七根。 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?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,他怎么还没有冻死? 叶开想问,但韩贞却已甩脱他的手:“放开我,我要去找酒。” 除了这件事外,他已记不得别的。 叶开叹了口气,柔声道:“好,我带你去找酒。” 这句话说完,他已点了韩贞的睡穴,将韩贞拦腰托了起来。 郭定道:“只要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天,他也许会清醒的。” 叶开叹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 屋子里有床,也有灯。 叶开将韩贞放在床上:“你有没有火折子?” 郭定已燃起灯,灯光照在韩贞脸上,更惨不忍睹。 叶开虽不忍看,却不能不看,他一定要查出这是谁下的毒手。 他虽然是个不愿记住别人仇恨的人,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。 若不是为了替他找酒,韩贞又怎么会落得这么惨。 为了这样的朋友,无论什么事他都应该做。 郭定也在凝视着韩贞的脸,道:“这不是铁器打的。” 叶开点点头,若是被铁器打伤,伤痕也可以看得出。 郭定道:“难道有这么重的手法?” 叶开道:“韩贞的武功并不弱,能一拳打到他的脸,这样的人并不多。”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韩贞脸上,但是那次的伤痕却远比现在轻得多,显得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,手上一定还有特别的功夫。 解开衣襟,肋骨断了五根。 如此寒天,韩贞穿的衣服当然也很厚。 郭定皱眉道:“隔着这么厚的衣服,还能一拳打断他五根肋骨,这种人实在不多。” 叶开道:“而且这只是硬伤,并没有内伤。” 若不是衣服上没有铁器的痕迹,无论谁都会认为这是被一柄铁锤打伤的。 郭定道:“难道这人的手竟跟铁锤一样硬?” 叶开道:“看他的伤痕,也不像是被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打伤的。” 郭定点点头道:“若是那一类的掌力,必定会震伤内腑。” 叶开叹了口气,道:“所以我实在不明白,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功夫?” 郭定道:“你迟早……”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,无言的寒风中,竟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凉的箫声。 东海玉箫! 郭定一翻手,已扇灭了灯光:“他果然在这里。” 叶开道:“你能不能在这里替我……” 郭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:“韩贞已睡着,用不着我在这里看守,你却不能一个人去。” 这就是友情,友情就是了解和关切。 叶开看着韩贞:“可是他……” 郭定又打断了他的话:“现在他的死活,对别人已没有影响,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,可是你……” 他没有再说下去,也不必再说下去。 叶开只觉得胸中的血又热了,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。 “好,我们走。” 凄凉的箫声,在寒夜中听来,令人的心都碎了。 箫声是从梅林外传来的。 梅林外的假山旁,有个小小的八角亭,亭子里有条朦胧的人影,那人正在吹箫。 叶开他们从后面悄悄地绕了过去,他们的行动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。 吹箫的人还在吹箫,箫声似在颤抖。 叶开忽然发现这并不是“东海玉箫”的箫声,再走近些,又发现这人身上虽穿着道袍,腰肢却很纤细,竟是个女道人。 就在这时,箫声突然停顿。吹箫的这个女道人,竟似在低低哭泣。 叶开迟疑着,终于走过去,轻轻咳嗽了一声。 这女道人却似突然被抽了一鞭子,全身都颤抖起来,哀声道:“我吹……我绝不敢再停下来了。” 叶开道:“可是我并没有要叫你不停地吹下去。” 女道人回过头,看见他,虽然也吃了一惊,却又仿佛松了口气:“是你。” 她认得叶开,叶开也认得她。 她正是玉箫道人的女弟子中,长得最媚的一个。 叶开忍不住问:“你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来吹箫?” 女道人道:“是……是别人逼我来的。” “谁?” “是个蒙着脸的人。” “他为什么要逼你到这里来吹箫?” “我也不知道,他逼我到这里来,叫我一直吹,否则他就要脱光我的衣服,把我吊在这里。” “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的?” “那时我正……正在后面,只有我一个人,想不到他竟突然闯了进来。” 叶开当然知道“后面”是什么意思,女孩子在方便时,当然也只有一个人,这种事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。 但叶开却又问道:“那时你究竟在什么地方?” “就在鸿宾客栈后面那院子。” 鸿宾客栈就是叶开住的那客栈,那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,也有最舒服的床。 喜欢享受的人,当然会住在那里。 叶开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原来你们就在我后面的院子里,我却到这里来找。” 女道人紧紧闭着嘴,死也不开口了。她知道自己已说漏了嘴,现在就算不开口,也已来不及。 叶开道:“有句话我要问你,你也可以不说。” 女道人闭着嘴。 叶开道:“但你若不说,我就将你留在这里,让那个蒙面人再来找你。” 女道人脸上立刻露出恐惧之色,抢着道:“我说。” 叶开道:“你们带走的那丁姑娘,是不是也在那院子里?” 女道人虽然还是不开口,却已等于默认。 叶开道:“好,我们不妨做个交易,你带我去找她,我就送你回去。” 女道人没有拒绝。她对那蒙面人的恐惧,已远比她对任何事的恐惧都深。 她死也不愿留在这里。 那蒙面人是谁?为什么要逼着她到这里来吹箫? 难道他已知道叶开要来这里找玉箫,所以特地用这法子指点叶开一条明路?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他是不是另有目的? 这些问题,叶开当然都不能解释。他忍不住又问:“那蒙面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 “他不是人,简直是个鬼,恶鬼。”想起了这个人,她的身子又开始发抖。 显然这个人一出手就制住了她,她已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。 可是东海玉箫的女弟子,武功也绝不会太差的。 叶开看着郭定,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你说得不错,现在虽不是九月,但却已有群鹰飞起,而且全都飞到了这里。” 被褥还是凌乱的,枕上也许还有着丁灵琳的发丝。 一回到这里,叶开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——她现在怎么样了,东海玉箫会不会…… 叶开连想都不敢想。 郭定看着床上凌乱的被褥,眼睛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。 他没有再看第二眼,他的心仿佛也在隐隐作痛。 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了叶开和丁灵琳的关系。 韩贞已被放到床上,睡得仍很沉。睡穴实在是个很奇怪的穴道。 那女道人低垂着头,站在屋角,苍白的脸上,总算已有了些血色。 东海玉箫的女弟子都很美,她尤其美。 她美得和丁灵琳不同,不但美,而且媚,她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。 无论谁看见她黄昏时在箫声中款摆腰肢,媚眼如丝的神情,都难免会心动的。 叶开看了她一眼,道:“坐。” 女道人慢慢地摇了摇头,忽然道:“现在我可不可以回去?” 叶开道:“不可以。” 女道人垂下头,咬着嘴唇,道:“你们若想利用我去要挟玉箫道人,你们就错了。” 叶开道:“哦?” 女道人道:“你们就算当着他面前杀了我,他也不会关心的。” 她眉眼间仿佛带着种幽怨之色,轻轻地接着道:“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关心过任何人。” 郭定凝视着她,忽然道:“我们若在你面前杀了他呢?” 女道人道:“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。” 她说得很干脆,连考虑都没有考虑。 郭定道:“那么你为什么要回去?” 女道人道:“因为我……我……” 她没有说下去,她的声音似已更咽,美丽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。 叶开明白她的意思。 她一定要回去,只因她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。 叶开并不是个心肠很硬的人,忽然问:“贵姓?” “我姓崔。” “崔?” “崔……崔玉真。” 叶开笑了笑,道:“你为什么不坐下来,难道怕这椅子会咬人?” 崔玉真也忍不住笑了,她发现自己在笑的时候,美丽的脸上立刻露出红霞。 叶开看见她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时候,本以为她是个已忘记了羞耻的女人。 现在他才发现她还是保留着一份少女的娇羞和纯真。 只不过,无论谁在不得已的时候,都难免会做出一些令别人觉得可耻、自己也会后悔的事。 有时人就像是一头被蒙着眼推磨的驴子,生活就像是一条鞭子。 当鞭子抽到你背上时,你只有往前走,虽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为止。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你若不愿回去,就可以不必回去。” 崔玉真又垂下头:“可是我……” 叶开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可是这世界很大,你慢慢就会发现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。” 崔玉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,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,眼睛里充满了感激。 叶开道:“你也不必帮我们去找丁姑娘,只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就行了。” 崔玉真迟疑着,终于道:“就在后面的那个院子里。” 叶开等着她说下去。 崔玉真道:“那个院子很大,一共好像有十三四间房,丁姑娘就被锁在最后面的一间偏房里,窗台的外面摆着三盆蜡梅。” 叶开道:“有没有人在那里看守她?” 崔玉真道:“只有一个人在里面陪她,因为她还不能走动,玉箫也不怕她会跑。” 叶开道:“玉箫道人睡在哪里?” 崔玉真道:“他晚上很少睡的。” 叶开道:“不睡在干什么?” 崔玉真咬紧了牙,没有回答,但脸上又露出那种悲愤幽怨之色。 她不必再说了。 “玉箫好色”,他现在应该已有七十岁,看起来却远比实际的年纪轻。 他有很多美丽而年轻的女弟子。 他晚上在干什么,叶开当然已可猜得出来。 郭定面上已现出怒容,忽然道:“你们是不是被他所逼,才跟着他的?” 崔玉真摇摇头,怅然道:“我们本来都是贫苦人家的子女。” 郭定道:“你们都是被他买来的?”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,眼泪已流下面颊。 郭定突然用力一拍桌子,冷冷道:“就算没有丁姑娘这件事,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的。” 叶开道:“可是现在……” 郭定道:“我知道,现在我们当然要先救出丁姑娘再说。” 崔玉真忽然又道:“他晚上虽然不睡,可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,一定要睡三个时辰。” 现在距离天亮至少还有半个多时辰。冬天的夜总是比较长。 叶开看了看天色,道:“好,我们等。” 床上的韩贞忽然翻了个身,发出了梦呓——叶开点他穴道,用的力量并不大。 他仿佛还是在说:“酒呢……什么地方有酒……” 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后,他的人突然从床上跳起来,大叫道:“姓吕的,我认得你,你好狠。” 这句话说完,他又倒了下去,满头都是冷汗。 叶开动容道:“姓吕的?” 郭定道:“看来打伤他的那个人一定姓吕。” 叶开沉思着,道:“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什么姓吕的高手?” 郭定道:“近年来好像只有一个。” 叶开道:“吕迪?” 郭定点点头,道:“不错,‘白衣剑客’吕迪。” 叶开道:“你见过他出手?” 郭定摇摇头,道:“我只知道他虽然是‘银戟温侯’吕凤先的堂侄,练的却是武当剑法,武当是内家正宗,绝不会……” 叶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你说他是谁的侄子?” 郭定道:“吕凤先,‘银戟温侯’,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。” 叶开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光,道:“吕凤先,我怎会忘了这个人。” 郭定道:“你认为是他吗?” 叶开道:“银戟温侯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,在别人已是件很值得荣耀的事,可是在他看来,却是种耻辱。” 郭定了解这种心情:“有很多人都不能忍受屈居人下的。” 叶开道:“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错,所以他毁了自己的银戟,练成了另一种可怕的武功。” 郭定道:“什么武功?” 叶开道:“他的手!” 郭定的眼睛也亮了。 叶开道:“据说他已将他的手练成钢铁般坚硬锋利。” 郭定道:“你是听谁说的?” 叶开道:“一个曾经亲眼看过他那只手的人,一个绝不会看错的人。” 郭定道:“小李探花?” 叶开点点头,道:“世上若有一个人能赤手将韩贞打成这样子,这个人就一定是吕凤先。” 郭定道:“可是他多年前就已失踪了。” 叶开冷笑道:“连死了的人都可能复活,何况是失踪了的人。” 郭定道:“你认为他也已到了这里?” 叶开道:“你说过,现在虽不是九月,却是猎狐的时候。” 郭定的眼睛里闪着光道:“吕凤先无疑也是只鹰。” 叶开道:“也许他已可算是群鹰中最可怕的一只鹰。” 郭定道:“他若真的来了,你要找他?” 叶开望着床上的韩贞,紧紧闭住了嘴。 他已不必再开口。 郭定的眼睛更亮,却仿佛凝视着远方,喃喃道:“能与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的人决一胜负,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。” 叶开道:“但这却不是你的事。” 郭定道:“不是?” 叶开的表情很严肃:“绝不是。” 郭定微笑着道:“不必怕我抢你的生意,韩贞是你的朋友,不是我的。” 叶开终于也笑了笑,道:“这句话我希望你最好莫要忘记。” 郭定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,道:“你最好也莫要忘记一件事。” 叶开道:“什么事?” 郭定道:“‘银戟温侯’排名第五,但是他的手却比他的银戟更可怕。” 他凝视着叶开,慢慢地接着道:“我不想看见你被人打得像韩贞这样子。” 叶开忽然转过身,推开了窗户。 窗外冷风如刀,但他的心却是热的,就像是刚喝下满满一杯醇酒。 远方的空谷,本是一片黑暗,此刻却已变成了灰白色。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鸡啼。 “是最后面靠左的一间屋子,窗台外面还摆着三盆蜡梅。” 第十三章海市蜃楼 后面的院子果然很大,东方虽已现出曙色,窗子却还亮着灯。 屋里有人在大笑:“贫道此番重入红尘,就是要看看今日之江湖,究竟是谁家的天下?” 这是玉箫道人的声音。 屋子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。 “晚辈当然不敢和道长争一日之短长,只可惜江湖中却偏偏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辈。” 这不是玉箫道人的声音,听来却很熟。 伊夜哭。 他果然是个很会投机取巧的谄媚小人。 看来他竟已投靠了玉箫道人。 叶开的心沉了下去。 玉箫道人非但没有睡,而且还多了个帮手。 只听玉箫道人在问:“你知道这种无知的小辈有些什么人?” “嵩阳郭定、武当吕迪、铁锥子韩贞、飞狐杨天、南海珍珠、青城墨氏……据我所知至少已有这些人到长安来了。” 他显然还没有忘记兵器被毁的仇恨,第一个提到的名字就是郭定。 他实在很希望看着玉箫道人杀了郭定。 玉箫道人又问:“还有没有别人要来?” “当然有。” “至少还有个叶开。” 伊夜哭冷笑:“叶开不足惧。” “哦?”玉箫道人显得很惊讶,叶开的武功,他已领教过。 “因为这个人已等于是个死人。” “哦?” “现在长安城里,要杀他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,他简直已死定了。” 玉箫道人大笑:“玉容,还不为伊先生斟酒?” 看来他们竟打算作长夜之饮,连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。 但叶开现在却只剩下二个时辰,此刻若不出手,以后的机会更少。 郭定附在他耳边,慢慢道:“我在这里牵制住他们,你去救人。” 叶开坚决摇头:“不行。” “为什么不行?” 叶开冷冷道:“我不想替你收尸。” 他的声音虽冷,但这种情感却远比醇酒更能令人发热。 郭定解开了衣襟,冷冷道:“你难道想收丁灵琳的尸?” 叶开道:“我有法子,一定有法子的……” 其实他一点法子也没有,他的心又乱了,为了丁灵琳的安全,他绝不能冒一点险。 郭定知道,他已准备冲进去,他并不是个很冷静的人。 他认为只要自己一冲进去,叶开就只好到后面去救人的。 可是他错了。 他若冲进去,叶开绝不会抛下他,他们虽然可以对付伊夜哭和玉箫道人,可是丁灵琳还在玉箫道人手里。 玉箫道人若用丁灵琳来要挟叶开,叶开就非死不可。 他的身子已腾起—— 突然间,窗子里一声惊呼,是伊夜哭的惊呼声。 “你……你这是干什么?” 玉箫道人的声音冰冷:“我要杀了你。” “我好意前来,你竟要杀我?” 玉箫道人冷笑:“你将我看成什么人?竟想来利用我,你才是无知的鼠辈,我不杀你杀什么人?” 屋子里已响起了一阵桌椅碰倒声,杯盘跌碎声—— 郭定的身子虽已跳起,却改变了方向,贴着墙蹿过去了。 叶开也没有落后。 他们都已看出,现在正是救人的好机会,伊夜哭最少可以抵挡玉箫道人二三十招。 这时间虽然不长,但只要他们的行动够快,就已足够。 所以他们已连一刹那都耽误不得。 幸好窗台上摆着蜡梅,是个很明显的标志,他们连找都不必找。 窗子里也亮着灯。 窗上有两条人影,一个是梳着道髻的女道人,一个正是丁灵琳。 看她们的姿态,仿佛正在对坐着下棋。 郭定已撞破窗户,冲了进去,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干脆得很。 叶开的心却沉了下去。他知道里面的那人影绝不是丁灵琳。 丁灵琳绝不会下棋的,她的大哥丁灵鹤虽然是此道的高手,她却连子都不会摆。 她一向认为两个人坐在那里,将一些黑白的石头往一块木板上摆来摆去,是件很无聊的事。 这难道又是个陷阱? 可是郭定既然已闯了进去,叶开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跳。 一闯进屋子,郭定也立刻就发现丁灵琳并不在这屋子里。 坐在女道人对面的这少女,虽然穿着丁灵琳的衣服,梳着和丁灵琳一样的发式,却不是丁灵琳。 若是换了别人,一定会吃惊,发怔。 但郭定做事却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。他的手一反,剑已出鞘,剑柄已打在那女道人的咽喉上。 她连惊呼都没有发出,就已倒下。 另一个少女也没有叫出声来,因为郭定的剑锋已逼住了她的咽喉。 “丁姑娘在哪里?” 这少女脸色虽已吓得发青,却摆出一副宁死也不说的神情。 郭定也没有再问,左手已伸出,抓住了她的衣襟,一把就将她里里外外五六件衣服全都撕成了两半,露出了她雪白的身子,高耸的胸膛,纤细的腰。 这少女的脸似已吓得发绿。 郭定道:“你再不说,我就将你的人撕成两半。” 这少女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,只是指了指角落里的衣柜。 衣柜很大。 叶开冲过去,拉开,里面果然有个人,一个穿着道装的女人,似已被人点了睡穴,却正是丁灵琳。 郭定道:“在不在?” 叶开道:“在!” 两句话一共只有四个字,叶开已抱起丁灵琳,蹿出窗户。 郭定轻轻拍了拍这少女微微凸起的小腹,微笑道:“你已快发胖了,以后记住千万不能吃肉。” 灯已吹熄,曙色刚染上窗纸。 崔玉真正在用一块布巾替韩贞擦冷汗,她果然没有走。 看见叶开抱着丁灵琳回来,她居然笑了。 床上的韩贞犹在沉睡,叶开只有将丁灵琳放在椅子上。 他总算松了口气。 崔玉真道:“后面有没有人在追?” 叶开摇摇头,微笑道:“玉箫就算发现她已被救走,也绝不会想到我们的人还在这里。” 郭定也已回来,冷冷道:“现在我们希望他追到这里来,就算他不来,我也会去找他的。” 叶开笑道:“若不是你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那女孩子说实话。” 郭定道:“要女人说实话并不难。” 叶开道:“哦?” 郭定道:“一个女人的衣服若突然被撕光,很少还有敢不说实话的。” 叶开道:“看不出你对付女人也很有经验。” 郭定笑了笑,道:“我练的并不是童子功。” 叶开也笑了:“像你这样的男人,想练童子功只怕都很难。” 郭定看了丁灵琳一眼,立刻就转过眼睛,道:“她是不是被人点了哑穴?” 叶开道:“嗯!” 郭定道:“现在她已不必再哑下去。” 叶开微笑着,拍开了丁灵琳的穴道,看到丁灵琳那双美丽的眼睛又已张开来看着他,他实在觉得愉快极了。 丁灵琳却似还没有睡醒,眼波蒙眬,看了他两眼,迟疑着道:“叶开!” 叶开笑道:“你难道不认得我了?” 丁灵琳道:“我认得你。” 她突然伸出手。她的手里竟有把刀,一刀刺入了叶开的胸膛。 鲜血箭一般喷出来,直喷在丁灵琳脸上,她苍白的脸立刻被鲜血染红。 叶开的脸上却已全无血色,吃惊地看着她。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她,无论谁都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向叶开下这种毒手。 丁灵琳却在大笑,疯狂地大笑,突然跳起来,蹿了出去。 叶开一只手按住胸膛上的创口,想追,人已倒下,颤声道:“追……追她回来。” 不等他说,郭定已追出。 叶开想过去看看他们是往哪边走的,可是腿已发软,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。 绝望的黑暗。 他最后看见的,是崔玉真那双充满了惊惧和关切的眼睛。 他最后听见的,是他自己的头撞在桌子上的声音。 凌晨。 天空还是灰暗的,人都还在沉睡。 丁灵琳像是只羚羊,在一重重屋脊上跳跃着,还不时发出疯狂的笑声。 “我已杀了叶开,我已杀了叶开……” 她竟似觉得这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。 “她疯了。” 郭定已将自己的轻功施展到极限,还是追出了很远,才追上她。 “丁姑娘,跟我回去。”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,竟已完全不认得他,突然一刀向他刺了过去。 刀上还有血,叶开的血。 郭定咬了咬牙,回身反手,去夺她的刀。 他并没有夺下她的刀,可是他另一只手已闪电般地扣在她左颈后。 丁灵琳的眼睛突然发直,人已倒下。 四面无人,屋脊上的霜白如银。 丁灵琳的呼叫,居然并没有将玉箫惊动出手。 郭定已抱起了丁灵琳,他急着要赶回去看看叶开的伤势,已顾不得男女之嫌。 可是那屋子里已没有人了……已没有活人了。 一直沉睡昏迷着的韩贞,已被一柄长剑钉死在床上。 地上的血迹已凝结,是叶开的血。 桌角上也有血迹,也是叶开的血。 但叶开的人却已不见了,崔玉真也已不见了。 是谁的长剑?是谁下的毒手?为什么要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下毒手? 叶开到哪里去了?难道已被崔玉真带回去献给了玉箫道人? 无论如何,他实在已凶多吉少。 屋子很小,但却收拾得很干净。 屋角里有个小小的木柜,是锁着的,旁边的妆台上,摆着面铜镜。 冷风吹得窗纸簌簌地响,门上挂着布帘,门外传来一阵阵药香。 叶开并没有死。 他已醒了过来,他醒来时,就发现自己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。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是赤裸裸地躺在床上,盖着三条很厚的棉被。 他胸膛上的伤口已被人用白布包扎了起来,包扎得很好。 是谁替他包扎的?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? 他想坐起来,但胸膛上仿佛还插着一把刀,只要一动,就疼得全身都仿佛要撕裂。 他想呼喊,但这时门帘已掀起,已有个人端着碗药慢慢地走了进来。 崔玉真。 她已脱下了她的道袍,身上是套青布衣裙,蛾眉淡扫,不施脂粉,眉目间却带着浓浓的忧思。 看见叶开已醒,她的眉也已开了。 “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?” 叶开问出了这句话,立刻就发觉这是句废话。当然是崔玉真将他救到这里来的。 崔玉真已走过来,将药碗轻轻地放在床畔的小几上。 她每一个动作看来都那么温柔,已完全不是那个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女道人。 叶开看着她,忽然有了种很安全的感觉,心也已定了下来。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问:“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 崔玉真垂着头,轻轻地吹着药,过了很久才回答:“是别人的家。” “是谁的家?” “是个做茶叶买卖的生意人。” 叶开道:“你认得他?” 崔玉真没有回答这句话,却轻轻道:“你受的伤很重,我怕玉箫道人他们找来,只有带你赶快走。” 她是个很细心的女人,想得很周到。 叶开若是留在那屋子里,说不定也早已被一柄长剑钉死在床上。 崔玉真又道:“可是我第一次到长安城,一个人也不认得,那时天刚亮,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带你到什么地方去。” 叶开道:“所以你就闯到这人家里来了。” 崔玉真点点头,道:“这是个很平凡的小户人家,绝对没有人想到你会在这里。” 叶开道:“这里的主人你当然也不认得?” 崔玉真只好承认:“我不认得。” 她说过,在长安城里,她一个人都不认得。 叶开道:“现在他们的人呢?” 崔玉真迟疑着,又过了很久,才轻轻道:“已被我杀了。” 她垂着头,不敢去看叶开。她怕叶开会骂她。 可是叶开连一个字也没有说。 他并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道学君子,他知道若不是崔玉真,现在已不知死在谁的手下。 长安城里,要杀他的人实在不少。 一个半生不熟的女人,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,又在全心全意地照顾着他,为了他的安全,竟不惜杀人。 你叫他怎么还忍心责备她,怎么还能骂得出口? 崔玉真忽然又道:“可是我本来并不想杀他们的。” 叶开等着她说下去。 崔玉真道:“我闯进来的时候,有两个人睡在床上,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夫妇。” 叶开终于忍不住问:“难道他们不是?” 崔玉真摇摇头,道:“那女的已有三十多岁,男的却最多只有十七八,我逼着他们一问,这孩子就说了实话。” 原来丈夫到外地买茶去了,妻子就勾引了在他们家里打杂的学徒。 崔玉真的脸似已有些发红,接着道:“这两人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丈夫,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师父,所以我才会杀了他们,我……我只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。” 叶开看着她,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滋味。 她为他做了这些事,为他冒了这么大的危险,可是她并不要他感激,更不要他报答。 她唯一希望的,竟只不过是希望他不要看轻她。 他的看法对她竟如此重要。 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,柔声道:“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 叶开道:“若有人认为你这样做得不对,认为你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,那人一定是个伪君子,是个大混蛋。” 他微笑着,接着道:“我希望你相信我,我绝不是这种混蛋。” 崔玉真笑了。她笑的时候,就仿佛寒冬已经过去,忽然已到了春天。 “药可以入口了,你喝下去好不好?” 她扶起叶开,就像是母亲哄孩子一样,将这碗药一口口喂他喝了下去。 “这是我自己配的药,我不敢找大夫,我怕别人会从大夫嘴里查出你的行踪。” 她实在是个非常细心的女人,每一点都想得非常周到。 叶开看着她,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,微笑道:“我遇见你,真的是运气,无论什么事你好像都能想得到。” 崔玉真迟疑着,忽然道:“但我却还是想不到她为什么要杀你?” 叶开的笑容黯淡了下来。 崔玉真道:“我知道我本不该提起这件事的,可是我实在想不通,你不顾一切地去救她,她为什么要对你下这种毒手?” 叶开却又笑了笑,道:“我想……她一定有原因的。” 崔玉真道:“什么原因?” 叶开道:“江湖中有很多邪门歪道的事,我说给你听,你也未必知道。” 崔玉真道:“你难道一点都不怪她?” 叶开摇了摇头,道:“她这么样做,一定是被摄心术一类的邪法所迷,等她苏醒后,她一定会比我更痛苦,我怎么还能怪她?”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怀。 别人几乎一刀将他杀死,他却还在关心着那个人清醒后的感觉。 至于他自己的痛苦,他却一点也不在乎。 崔玉真看着他,美丽的眼睛里突然泪珠一连串流下。 “你在哭?” “……” “你为什么忽然伤心?” 崔玉真慢慢地拭了拭泪痕,勉强笑道:“我并不是伤心,我只不过在想,假如有一天,能有个人这么样对我,处处都替我想,那么我……”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,她的泪又已流下。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遇着这么样一个人的。因为她知道这个人现在虽然在她怀抱里,但心里却在想着别人,而且很快就会离开她。 她并不是嫉妒,也不是痛苦,只不过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伤。 她已是个成熟的女人,她这一生都很寂寞。 寂寞,多么可怕的寂寞…… 冰冷的泪珠,一滴滴落在叶开脸上,但叶开的心里却在发热,热得发疼。 他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,也不是块木头。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? 屋子里渐渐暗了,黄昏又无声无息地悄悄来临。 黄昏总是美的,美得令人心疼。 崔玉真将早上煮的冷饭,用酱油拌着吃了一碗,却替叶开熬了锅稀粥。 她红着脸道:“我本来想买点人参来炖汤的,可是我……” 她没有钱。叶开也没有,他忽然注意到她本来插在头上的一根碧玉簪已不见了。 “我本来想打开那柜子,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银子的,可是我又不敢。” 她实在是个本性很善良的女孩子,而且有一种真正的女性温柔。 叶开慢慢地啜着粥,心里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。假如他只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,假如他们是夫妻,假如他们都没有过去那些往事,他们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? 可是现在……假如现在他也能抛开一切,假如她也愿意永远陪伴他,假如…… 叶开没有再想下去,他不能再想下去。宁静的生活,对他永远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,可是他这人却偏偏好像生来就不能过这种日子。世上又有几人能随心所欲,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? 夜色渐渐深了。他们都没有说话,仿佛都在全心全意地享受这片刻宁静。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种日子是很快就会结束的。 叶开什么都不愿去想,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,他流了很多血,他觉得很疲倦,而且很冷。 朦朦胧胧中,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渐渐地沉入一个冰窖里。他冷得全身都在发抖,冷得嘴唇都发了青。可是她已将这里所有的棉被都替他盖上了——现在怎么办呢? 他的脸色愈来愈可怕,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叶子。有什么法子才能使他温暖?只要能让他温暖,无论要她做什么,她都心甘情愿的。她的脸忽然红了。她已想到了一个法子,一种人类最原始的互相取暖方法。 叶开不再发抖,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。然后他就发现,有个人正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用力抱住了他。她的身子光滑而柔软,热得就像是一团火。 发现叶开的眼睛正在看着她,她脸上仿佛也燃烧了起来,“嘤咛”一声,将头缩入了被里。 叶开心里是什么滋味?那绝不是感激两个字所能形容的,那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的。他感觉到她的身子也在轻轻发抖。但那也当然不是因为冷。 窗外一片黑暗,冷风在黑暗中呼啸,可是黑暗与寒冷都已距离他们很远。 他们竟忽然有了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,这世界里充满了幸福和宁静。只可惜这种幸福就像是海市蜃楼,虽美丽,却虚幻;又像是昙花的开放,虽美丽却短暂。突然间,门被推开,一个人闯了进来。一个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人。 灯还没有灭。灯光照在这人脸上,这人的脸色是铁青的,眼睛里也充满了愤怒的杀气,恨恨地瞪着他们,仿佛恨不得一刀将他们杀死在床上。他们却不认得这个人,连见都没有见过。 崔玉真已失声大叫:“你是什么人?为什么闯到这里来?” 这人恨恨地瞪着她,突然冷笑,道:“这是我的家,我为什么不能来?” 崔玉真怔住,叶开也怔住。 这一家的主人竟突然回来了。一个男人回到了自己家里时,若发现有两个陌生的男女睡在自己床上,无论怎么愤怒,都是值得同情的。崔玉真本来也很吃惊,很愤怒,现在却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,连话都说不出了。 这人咬牙瞪住她,怒吼道:“我出去才两个月,你就敢在家里偷人了,你难道不怕我宰了你?” 崔玉真又吃了一惊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 “我问你,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,这野男人是谁?” 难道这人的眼睛有毛病,竟将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? 崔玉真道:“你……你是不是看错人了?” 这人更愤怒:“我看错了人?你十六岁就嫁给了我,就算烧成了灰,我也认得你。” 崔玉真忍不住大叫:“你疯了,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。” “你难道还敢不承认是我的老婆?” “当然不是。” “你若不是我的老婆,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?” 崔玉真又说不出话来。 这人又瞪着叶开,狠狠道:“你又是什么东西?为什么和我老婆睡在床上?” 叶开也不知该说什么,他忽然发现又遇着了件又荒唐又荒谬的事。他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。 这人道:“幸好我是个宽大为怀的人,不管你们做了什么事,我都原谅了你们,但现在我既然已回来了,你总该起来把这热被窝让给我了吧。” 他居然真的走过来,好像已准备脱衣服睡上床。 崔玉真又大叫,用力拉住叶开:“我不是他的老婆,我根本不认得他,你千万不能起来让他。” 叶开当然不会起来,可是他该怎么办呢?一个人赤裸裸地躺在别人床上,遇见这种事,你说他该怎么办?就在这时,突然门外传入了一阵大笑声,一个人捧着肚子,大笑着走了进来。看见了这个人,叶开更笑不出来。 上官小仙!这个要命的人,竟偏偏又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出现了。 第十四章夺命飞刀 有种人你想找他的时候,打破头也找不到,你不想见他的时候,他却偏偏会忽然出现在你的眼前。 上官小仙好像就是这种人。 她一只手捧着肚子,一只手指着叶开,吃吃地笑道:“你占了人家的屋子,又占了人家的床,人家回来了,什么话都不说,只不过叫你让开,你都不肯,这未免太不像话了吧。” 话没有说完,她已笑出了眼泪,笑弯了腰。 叶开反而沉住了气。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。 这女人不但是条狐狸,简直是个鬼,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,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。 上官小仙还在笑个不停,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笑的事。 崔玉真吃惊地看着她,忍不住问道:“她是什么人?” 叶开道:“她不是人。” 上官小仙笑道:“对了,我本来就不是人,我是个活神仙,无论你藏到什么地方去,我还是一找就找到。” 叶开并没有问她,是怎么找到的。 她显然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叶开,就像是个鬼影子一样。 上官小仙道:“可是我倒真没有想到,这位道士姑娘会把你弄到这么样一个好地方,要不是她急着替你去抓药,这次我们真的差点找不到你了。” 她走过去,拿起床头的空药碗嗅了嗅,又笑道:“只可惜她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大夫,这种药你就算喝八百斤下去,也一样没有用。” 崔玉真已气得满脸通红,却还是忍不住要问:“你能治好他的伤?” 上官小仙道:“我也不是个好大夫,可是我却替他请了个最好的大夫来。” 刚才那个愤怒的丈夫,现在已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了,正看着他们微笑。 上官小仙道:“这位就是昔年‘妙手神医’的唯一传人,‘妙手郎中’华子清。你见多识广,想必一定知道他的。” 叶开的确知道。 华家父子,的确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,医治外伤,更有独门的传授。 可是这父子两人都有同样的毛病,偷病人。 他们根本不需要去偷的,可是他们天生地喜欢偷,无论什么都偷。 去找他们治伤医病的人,往往会被他们偷得干干净净。 “妙手”这两个字,就是这样来的。 叶开笑了笑,道:“想不到阁下非但医道高明,而且还很会作戏。” 华子清也笑了笑,道:“这点你就不懂,要学偷,就一定要学会作戏。” “为什么?” 华子清道:“因为你一定要学会扮成各式各样的人,才能到各种地方去偷各式各样的东西。”他微笑着,又道,“譬如说,你若要到庙里去偷经,就一定得扮成和尚,若要去偷窑子,就一定要扮成嫖客。” 叶开道:“你若要到大字号的店家去偷,就一定得先扮成大老板的样子去踩道。” 华子清抚掌道:“阁下当真是举一反三,一点就透,若要学这一行,我敢保证不出三个月,就可以成为专家。” 上官小仙嫣然道:“他现在就已经是专家了,所以你去替他治伤的时候,最好小心点,否则你说不定反而会被他给偷得干干净净。” 华子清笑道:“我偷人家已偷了几十年,能被别人偷一次,倒也有趣。”他微笑着走过去,又道:“只要刀上没有毒,我也敢保证,不出三天,阁下就又可以去杀别人了。” 崔玉真忽然大声道:“等一等。” 华子清道:“还等什么?” 崔玉真道:“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来替他治伤的?” 上官小仙叹道:“这位道士姑娘倒真是个细心的人,只可惜脑筋却有点不太清楚,莫非是已经被我们这位叶公子迷晕了头?” 崔玉真红着脸,道:“随便你怎么说,我……” 上官小仙打断她的话,冷冷道:“现在我若要杀他,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,我何必费这么大的事?” 崔玉真冷笑。 上官小仙道:“你不信?” 崔玉真还是在冷笑。 上官小仙身子突然轻飘飘飞起,就像是一朵云一样,飘过了他们的头顶。崔玉真只觉得突然有只冰冷的手伸进了被窝,在她的胸膛上轻轻捏了一把。再看上官小仙又已轻飘飘地飞了回去,站在原来的地方,笑嘻嘻地看着她:“据说东海玉箫会采补,可是你身上倒还很结实,看来你对付男人想必也很有一套。” 崔玉真脸上一阵红一阵青,气得几乎已经快哭了出来。 上官小仙悠然道:“这本是女人值得骄傲的事,有什么好难为情的。几时有空,说不定我也要跟你学两手。” 崔玉真的脸色已发白。她知道这女人是在存心侮辱她,可是她只有忍受。为什么人们总是要为已经过去了的事,付出痛苦的代价呢?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让别人觉得痛苦,自己才感觉到快乐?崔玉真泪已流下,上官小仙脸上却露出了胜利的微笑。 叶开忽然道:“滚出去。” 上官小仙好像吃了一惊:“你叫谁滚出去?” 叶开道:“你!” 上官小仙道:“我好心好意地请了人来替你治伤,你却叫我滚出去。” 叶开寒着脸,道:“不错,我叫你滚出去。” 上官小仙脸色也有点变了,冷笑道:“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?” 叶开道:“你以为你真的能杀我?” 上官小仙道:“你也不信?” 叶开道:“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什么事?” 叶开道:“这件事。” 他的手慢慢地从被下伸出,手里赫然有柄刀。三寸七分长的刀,飞刀! 薄而利的刀锋,在灯下闪闪发光。上官小仙的脸似已被刀光映成了铁青色,华子清的脸似已发绿。小李飞刀!这就是从小李探花一脉相传下来的飞刀!这就是“例不虚发”的飞刀。江湖中无论多可怕的高手,都从来也没有人能躲过这出手一刀。 叶开冷冷道:“我本来不愿杀人的,可是你最好莫要逼我。” 上官小仙冷笑道:“你现在还能杀人?” 叶开道:“你想试试?” 上官小仙也不敢去试。 没有人敢!没有人敢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,来作这几乎已输定了的孤注一掷。 上官小仙长长吸了口气,勉强笑道:“难道你不想你的伤快好?” 叶开道:“我只想要你滚出去。”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,道:“我不会滚,我走出去行不行?” 她真的说走就走,华子清当然走得更快。 走到门口,她却突又回头,道:“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。” 叶开道:“什么事?” 上官小仙道:“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姑娘现在的下落?” 叶开不说话了,他当然想知道。 上官小仙道:“她现在正和郭定在一起,也跟你们一样,睡在一张床上。” 叶开冷笑道:“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,你明知没有用的。” 上官小仙悠然道:“你不信他们会做这种事?” 叶开当然不信。 上官小仙悠然道:“他们本来也许会对你很忠实的,可是,假如丁姑娘也冷得要命,郭定也像这位道士姑娘一样好心呢?假如丁姑娘身上有个见不得人的地方,中了什么毒针,郭定为了救她,是不是会替她吮出来呢?” 叶开的脸色也变了。 上官小仙脸上又露出胜利的微笑,挽起华子清的手,笑道:“他对我虽然无情,我却不能对他无义,留下一包药给他,我们走。” 这次她总算真的走了。 叶开本已坐起来,现在忽然倒了下去。 崔玉真出声道:“你……你怎样了?” 叶开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幸好你将我的刀放在枕下,幸好她没有试。” 崔玉真道:“你刚才根本无力伤她。” 叶开看着手里的刀,脸上的表情变得很严肃,道:“这把刀并不是只用手就可以发出去的,要用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,才能发出一刀,可是我现在……” 他现在已连说话都觉得很吃力。 崔玉真看着他,泪又流下:“我知道你是为了我,才赶她走的,可是你何必为了我冒这种险……我本就是个应该受侮辱的人。” 叶开柔声道:“没有人应该受侮辱,也没有人有权侮辱别人。” 他的声音虽温柔,却很坚决:“他老人家传授我这柄刀,只是为了要我让天下的人都明白这道理,而且莫要忘记。” 崔玉真的眼睛也亮了,缓缓道:“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。” 叶开目光遥视着远方,带着种说不出的孤寂之色:“他自己常说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,可是他做的事,却是绝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的。” 这也正是李寻欢的伟大之处。所以不管他在什么地方,都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。 灯光已渐渐微弱,灯油似已将枯。 崔玉真忽然又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。” 叶开道:“你担心她会将我的下落告诉别人,你担心她还会再回来?” 崔玉真道:“嗯!” 叶开道:“她绝不会这么样做的,她只希望我的伤快好。” 崔玉真道:“为什么?” 叶开道:“因为她要我去替她对付别人。” 崔玉真还是不懂。 叶开道:“那天她故意将玉箫引去找我,为的就是要我跟他火拼,她还希望我去替她杀郭定,杀伊夜哭,杀所有可能会挡住她路的人。” 崔玉真道:“可是,她也知道,你是绝不会去替她杀人的。” 叶开苦笑道:“我虽然不会去替她杀那些人,但是那些人却一定要来杀我。” 崔玉真道:“只要你们拼起来,无论谁胜谁负,她都可以渔翁得利。” 叶开点点头,道:“所以她并不希望我受伤,更不希望我这么快就死。” 崔玉真只觉得手脚冰冷,她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阴险恶毒的女人。 叶开目中带着深思之色,忽然又道:“所以有件事我更想不通。” 崔玉真道:“什么事?” 叶开沉吟着,道:“逼着你到冷香园去吹箫的那个人,可能就是玉箫派去的。” 崔玉真愕然道:“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?” 叶开道:“因为他早已知道你是个本性很善良的人,早已知道你对他不满,已经想离开他了。” 崔玉真垂下头,轻轻道:“最近我的确总在想法子避着他。” 叶开道:“他也知道我一定会到冷香园去找,所以他故意要你在那里等,故意让你将丁灵琳的下落透露给我。” 崔玉真又不懂了:“难道他故意想要你去将丁姑娘救出来?” 叶开点点头,道:“因为他已用摄心术一类的邪法,控制了丁灵琳,叫丁灵琳一看见我就杀了我。” 崔玉真动容道:“不错,所以他故意在那屋子的窗外,摆了三盆蜡梅,为的就是要让你容易找到。” 叶开道:“但他为了怕我疑心,所以也不能让我有容易得手的机会。” 崔玉真道:“所以他又故意弄了那么多玄虚,让你永远想不到这一点。” 叶开道:“他将丁灵琳劫走,根本就不是为了上官小仙,而是为了要我的命。” 崔玉真咬着牙,恨恨道:“我以前实在不知道他也是个这么阴险恶毒的人。” 叶开道:“但他却绝不是金钱帮的人,因为上官小仙并不想要我死,也并不知道他用的这一招,所以我大为想不通。” 崔玉真道:“想不通什么?” 叶开道:“想不通他怎么也会摄心术这一类邪法的。” 崔玉真道:“会这种邪术的人很少?” 叶开道:“会的人并不少,可是真正精通的人却没有几个,其中大多数是魔教中的人。” 崔玉真动容道:“魔教?” 叶开道:“你也听说过?” 崔玉真道:“我始终以为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,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魔教。” 叶开道:“你没有听玉箫谈起过魔教?” 崔玉真道:“没有。” 叶开道:“你跟着他已有多久?” 崔玉真垂下头,道:“快两年了。” 她脸上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悲痛憎恶之色,这两年来她想必就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。 叶开等她情绪略为平定,才问道:“这两年来他平时都在什么地方?” 崔玉真道:“他有条很大的海船,平时他都在船上,但每隔一两个月,都会找个海口停泊,补充粮食和清水。” 她想了想,接着又道:“可是几个月前,他却在一个没有人的荒岛上停留了六七天,没有带别的人去,也不许我们下船。” 叶开的眼睛亮了,他忽然想起铁姑说的话:“……这次本教在神山聚会,另选教宗,重开教门,新任的四大天王和公主……” 崔玉真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我本就在怀疑,却一直不敢相信。” 崔玉真道:“怀疑什么?” 叶开道:“怀疑玉箫也入了魔教,而且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。” 崔玉真的脸色苍白,忽然握住他的手,道:“你的伤口疼不疼?” 叶开点点头。 崔玉真道:“据说魔教用的刀都有毒。” 叶开道:“不错!” 崔玉真道:“刀上若有毒,你的伤口竟只有痛?” 刀上若有毒,就不会觉得痛苦,只会觉得麻木。 叶开笑道:“刀上就是有毒,也毒不死我。” 崔玉真道:“为什么?” 叶开道:“因为我是个奇怪的人,我的血里有种抗毒之力,尤其可以消灭魔教的毒。” 崔玉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,道:“这是天生的?” 叶开摇摇头,道:“是最近才有的。” 崔玉真道:“怎么会有的?” 叶开道:“我的母亲,昔年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。” 崔玉真更吃惊,忍不住问:“现在呢?” 叶开笑了笑,道:“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老妇人,正在一个宁静的地方,安享她的余年,希望她的儿子能时常回去看看她。” 崔玉真道:“可是你却很少回去。” 叶开道:“因为她还有个儿子在陪着她。”他目光仿佛又在凝视着远方,徐徐道:“这个儿子虽不是她亲生的,却比我这个亲生的儿子更孝顺。” 崔玉真道:“他长得也跟你一样?” 叶开微笑道:“他跟我不一样,他是个很奇怪的人,却比我好看,废话也没有我这么多,我希望以后能常见他。” 崔玉真嫣然道:“我也希望能见到他,他既然是你的兄弟,那么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。”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,忍不住又问: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 叶开说出了他的名字:“傅红雪!” 华子清留下的药有两包,一包内服,一包外敷。内服的药性很平和,仿佛还有种镇静的功效,所以叶开睡得很沉。他醒来觉得很愉快,因为他伤口的痛苦似已减轻了很多,而且门外又飘来了熬鸡粥的香气。 崔玉真想必正在厨房里替他熬粥。阳光照在窗户上,风很轻,今天想必是个很好的天气。 叶开几乎已将所有的烦恼全都忘了,大声道:“粥煮好了没有,快添三大碗给我。” “来了!” 门帘忽然掀起,一大碗粥凭空飞了进来,“砰”地打在墙上。叶开怔住。满墙的鸡粥慢慢流下,一个人冷笑着,忽然在门口出现。 伊夜哭。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绣满了黑牡丹的鲜红长袍,看来还是像个僵尸。 叶开忽然对他笑了笑,道:“早。” 伊夜哭冷冷道:“你醒得虽不早,倒真巧。” 叶开道:“哦?” 伊夜哭道:“你若再迟醒片刻,只怕就永远也不会醒了。” 叶开又笑了笑,道:“你来得虽不巧,倒真早。” 伊夜哭冷冷道:“早起的雀儿吃食,晚起的雀儿吃屎,我若非起得早,又怎么会凑巧看见那个背叛了师门的女叛徒。” 叶开叹道:“看来起得太早也不是好事,她若非起得早,又怎么会撞见鬼?” 伊夜哭道:“那只怪你。” 叶开道:“怪我?” 伊夜哭道:“她若非已被你迷住了,又怎么会一大早就起来,溜回那客栈去替你打听韩贞的消息?” 叶开的心沉了下去。昨天晚上,他问过崔玉真。她当真不知道韩贞怎么样了,她看见叶开受伤,只顾着带叶开赶快逃走,哪里还顾得了别人。 叶开虽没有再问,也没有责备她,可是心里却难免有点惭愧,有点难受;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韩贞。 所以崔玉真心里也很难受。叶开看得出,却想不到她一早就会溜出去替他打听韩贞的消息。只要他说一句话,她就会不顾一切,去为他做任何事。 伊夜哭道:“她算准玉箫一定已走了,却想不到我居然还留在那里。” 叶开忍不住问道:“那天晚上他没有杀了你?” 伊夜哭冷笑道:“你以为他真要杀了我?” 叶开道:“不是真的?” 伊夜哭道:“我们只不过是在做戏,特地做给你看的,好让你有机会去救人。” 叶开道:“那时你们已发现我在外面?” 伊夜哭道:“你们一进了那院子,他就已知道。” 叶开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看来我倒低估了他。” 伊夜哭道:“他也低估了你,他认为你已死定了。” 叶开道:“你呢?” 伊夜哭道:“我知道要你这种人死,并不是件容易事。” 叶开道:“这次你总算没有看错。” 伊夜哭道:“但现在你若不将上官小仙交出来,还是死定了。” 叶开叹道:“这次你看错了。” 伊夜哭道:“你最好明白一件事。” 叶开道:“你说。” 伊夜哭道:“我喜欢杀人。” 叶开道:“这是实话。” 伊夜哭道:“我最想杀的人就是你。” 叶开道:“这也是实话。” 伊夜哭道:“所以你若不赶快将上官小仙交出来,我绝不会再等的,我宁可不要她,也要杀了你。” 叶开道:“你最好也明白一件事。” 伊夜哭道:“我也让你说。” 叶开道:“我不喜欢杀人,但你这种人却是例外。” 伊夜哭冷笑道:“现在你能杀得了我?” 叶开道:“我不能,它能。” 他的手一翻,刀已在手。 三寸七分长的刀,飞刀。伊夜哭看着这柄刀,瞳孔立刻收缩。 他当然也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一脉相传的飞刀,例不虚发的飞刀。 叶开道:“我只希望你莫要逼我杀你。” 他每次出手之前,都要说这句话。 因为这柄刀并不是用手发出来的,要发这柄刀,就得使出全身的精神和力量。刀一发出,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。 伊夜哭盯着这柄刀,徐徐道:“我认得这柄刀。” 叶开道:“认得最好。” 伊夜哭道:“只可惜你不是小李探花。” 叶开道:“我不是。” 伊夜哭道:“你现在只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废物,你这把刀连条狗都杀不死。” 叶开道:“这柄刀不杀狗,只杀人。” 伊夜哭大笑,道:“我倒要试试它能不能杀得死我。” 他的人已掠起,向叶开扑了过去。他有一双专破暗器的手。但这柄刀不是暗器。这柄刀几乎也已不是刀,而是种无坚不摧、不可抗拒的力量。 刀光一闪。伊夜哭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扭曲,跌下。他没有呼喊,也没有挣扎,突然间就像个空麻袋般瘫软在地上。 他的咽喉上已多了一柄刀。飞刀!天上地下,独一无二的飞刀。 第十五章惺惺相惜 叶开静静地坐在那里,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,仿佛是怜悯,又仿佛突然觉得很寂寞。 杀人!并不是件愉快的事。 但窗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,是上官小仙的笑声。 “好快的刀。” 笑声还在窗外,她的人却已从门外掠进来,轻盈得就像是只灵巧的燕子。 叶开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。 现在她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,叶开都已不会觉得惊异。 上官小仙拍着手笑道:“我果然没有看错你,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。” 叶开突然冷笑,道:“你还想再看看?” 上官小仙道:“我不想,我也知道你不会杀我的,用这种刀来杀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,小李探花知道了,一定会很生气。”她娇笑着,又道,“何况,你本该感激我才是,若不是我昨天叫华子清留下那两包药,你今天也未必能杀了他的。” 叶开不能否认。 上官小仙嫣然道:“可是我也很感激你,你总算已为我杀了一个人。” 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,一鞭子抽在叶开脸上。 明知要被人利用,还是被人利用了,这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。 叶开冷冷道:“我既已杀了一个人,就还能杀第二个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我相信。” 叶开道:“所以你最好赶快走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你又要赶我走?” 叶开道:“是!”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:“我长得难道比那女道士难看?我难道就不能像她一样的伺候你?” 床头的几上,已摆着套洗得干干净净、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。 这当然也是崔玉真替他准备的。 可是她的人呢? 丁灵琳的人呢? 叶开拿起了衣服,他已没法子再躺下去。 上官小仙道:“你要走了?到哪里去?” 叶开还是不开口。 上官小仙道:“是不是要去找那女道士?” 叶开还是不开口。 上官小仙悠然道:“你若是去找她,我劝你不如躺下去养养神,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。” 叶开想开口,又闭住。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,她若不想说的事,没有人能问得出来,她若想说,就根本不必问。 上官小仙道:“你若想去找丁灵琳,还不如陪我在这里谈谈心,因为你就算找到了她,也只有觉得更难受。” 叶开不听。 上官小仙道:“也许你现在还能找到一个人。” 叶开已在穿靴。 上官小仙道:“现在你唯一可以找到的人就是韩贞,而且一找就可以找到,你知道为什么?” 叶开不问。 上官小仙道:“因为他已躺在棺材里,连动都不会动了。” 叶开霍然站了起来,目光火炬般瞪着她。 上官小仙笑了笑,道:“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杀的,瞪着我干什么?你若想替他报仇就该先找出他的仇人来。” 她淡淡地接着道:“可是我劝你不要去,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,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觉。” 叶开没有听她说完这句话,人已冲了出去。 棺已盖,却还没有上钉,薄薄的棺材,短短的人生。 韩贞的脸,看来仿佛还在沉睡,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。 “我们发现他的时候,他已经无救了,只好先买口棺材,暂时将他收殓,但我们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,只希望他还有亲戚朋友来收他的尸。” 这客栈的掌柜,倒不是个刻薄的人。 棺材虽薄,至少总比草席强。 “谢谢你。” 叶开真的很感激,但却更内疚、悔恨。若不是为了他,韩贞就不会受伤。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,韩贞的伤本可治好的。可是现在韩贞已死了,他却还活着。 “他怎么死的?” “是被一柄剑钉死在床上的。” “剑呢?” “剑还在。” 剑在灯下闪着光。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长剑,精钢百炼,非常锋利,剑背上带着松纹。 血迹已洗净,用黄布包着。 “我们店里的两个伙计,费了很大的力气,才将这柄剑拔出来。” 掌柜的在讨好邀功。 他虽然并不是刻薄的人,但也希望能得到点好处,能得到些补偿时,他也不想错过。 叶开却好像听不懂这意思。 他心里在思索着别的事: “这一剑莫非是从窗外掷入,刺入了韩贞的胸,再钉在床上的?” “这一掷之力实在不小。” 掌柜的又道:“跟大爷你一起来住店的那位姑娘,前天晚上也回来过一次,她好像也病了,是被那位击败了南宫远的郭大侠抱回来的。” “他们到哪里去了?” “不知道,他们只出现了一下子。” 一个伙计补充着道:“那天晚上是我当值,我刚进了院子,就看见屋里有道光芒一闪,就像是闪电一样。” “等我赶过去时,大爷你的这位朋友已被钉死在床上。” “然后郭大侠就抱着那位姑娘回来了,郭大侠和南宫远比剑时,我也抽空去看了,所以我认得他。” “等我去报告了掌柜,再回去看时,郭大侠和那位姑娘又不见了。” 叶开猜得不错。 这一剑果然是从窗外掷进去的,所以这店伙计才会看见那闪电般的剑光。 等这凶手想取回他的凶器时,郭定已回来。 他是趁崔玉真已将叶开带走后,郭定还没有带丁灵琳回来前,那片刻间下手的。 那时间并不长,也许他根本没时间来取回这柄剑,也许他急切间没将剑拔出来,两个伙计,费了很大的力,才将这柄剑拔出来的。 “郭定又将丁灵琳带到哪里去了?” “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等,又没有去找他?” 这些问题,叶开不愿去想。现在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——绝不能让韩贞白死。 他心里的歉疚悔恨,已将变为愤怒。 “这柄剑你能不能让我带走?” “当然可以……” 叶开说走就走。 掌柜的急了:“大爷你难道不准备收你这位朋友的尸?” “我会来的,明后天我一定来。” 叶开并不是不明白这掌柜的意思,只不过一个人囊空如洗、身无分文的时候,就只好装装傻了。 阳光灿烂。 十天来,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灿烂的阳光。 街上的积雪已融,泥泞满路。 但街上的人却还是很多,大家都想趁这难得的好天气,出去走走。 “八方镖局”的金字招牌,在阳光下看来,气派更不凡。 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老人,正在门前打扫着积雪和泥泞。 叶开大步走了过去。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,胸口的伤就会发疼,但他却还是走得很快。肉体上的痛苦,他一点也不在乎。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,正有两个人从前面的大厅里走出来。 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衣着很华丽,相貌很威武,手里捏着双铁胆,“叮叮当当”地响。 另一个年纪较轻,却留着很整齐的小胡子,白生生的脸,干干净净的手。 叶开迎过去。 他心情好的时候,本是个很有礼貌、很客气的人,可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。 他连抱拳都没有抱拳,就问道:“这里的总镖头是谁?” 捏着铁胆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,沉着脸道:“这里的总镖头就是我。” 对一个如此无礼的人,他当然也不会太客气。 “铁胆镇八方”戴高岗,并不是好惹的人。 “你又是什么人?来找谁的?” 叶开道:“我就是来找你的。” 戴高岗道:“有何见教?” 叶开道:“有两件事。” 戴高岗道:“你不妨先说一件。” 叶开道:“我要来借五百两银子,三天之内就还给你。” 戴高岗笑了,眼睛里全无笑意,冷冷地盯着叶开的胸膛:“你受了伤。” 叶开的伤口又已崩裂,血渍已渗过衣裳。 戴高岗冷冷道:“你若不想再受一次伤,就最好赶快从你来的那条路滚回去!” 叶开凝视着他,徐徐道:“我久已听说‘铁胆镇八方’是个横行霸道的人,看来果然没有说错。” 戴高岗冷笑。 叶开道:“我向你借五百两银子,你可以不借,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伤?又何必要我滚回去?” 戴高岗怒道:“我就要你滚。” 他突然出手,抓叶开的衣襟,像是想将叶开一把抓起来,摔出去。 他的手坚硬粗糙,青筋暴露,显然练过鹰爪功一类的功夫。 叶开没有动。 可是他这一抓,并没有抓住叶开的衣襟。 他抓住了叶开的手。 叶开的手已迎上去,两个人十指互钩,戴高岗冷笑着轻叱一声:“断!” 他自恃鹰爪功已练到八九成火候,竟想将叶开五指折断。 叶开的手指当然没有断。 戴高岗忽然觉得对方手指上的力量竟远比他更强十倍。只要一用力,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断。 ——飞刀本是用指力发出的,若没有强劲的指力,怎么能发得出那无坚不摧的飞刀。 戴高岗脸色变了,额上已冒出黄豆般的冷汗。 可是叶开也并没有用力,只是冷冷地看着他,淡淡道:“你拗断过几个人的手指了?” 戴高岗咬着牙,不敢开口。 叶开道:“你下次要拗断别人的手指时,最好想想此时此刻。” 他突然松开手,扭头就走。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,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年轻人忽然道:“请留步。” 叶开停下:“你有五百两银子借给我?” 这年轻人笑了笑,反问道:“朋友尊姓?” 叶开道:“叶。” 年轻人道:“树叶的叶?” 叶开点点头。 年轻人凝视着他,道:“叶开?” 叶开又点点头,道:“不错,开心的开。” 戴高岗悚然动容,道:“阁下就是叶开?” 叶开道:“正是。” 戴高岗长长吐出口气,苦笑道:“阁下为何不早说?” 叶开淡淡道:“我并不是来‘打秋风’的,只不过是来借而已,而且只借三天。” 戴高岗道:“五百两已够?” 叶开道:“我只不过想买两口棺材。” 戴高岗不敢再问,后面已有个机警的账房送来了五百两银票。 “请收下。” 叶开并不客气,韩贞的丧事固然要办,伊夜哭的尸体也要收殓。 他并不是那种杀了人后就不管的人,他需要这笔钱。 前倨后恭的戴高岗又在问:“阁下刚才是说有两件事的。” 叶开道:“我还要打听一个人。” 戴高岗道:“谁?” 叶开道:“吕迪,‘白衣剑客’吕迪。” 戴高岗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。 叶开道:“据说他已到了长安,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?” 那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,道:“就在这里。” 这年轻人态度很斯文,长得很秀气,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的长袍,目光闪动间,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。 叶开终于看清了他。 “你就是吕迪?” “是!” 叶开解开了左手提着的黄布包袱,取出了那柄剑,反手捏住剑尖,递了过去。 “你认不认得这柄剑?” 吕迪只看了一眼:“这是武当的松纹剑。” 叶开道:“是不是只有武当弟子才能用这柄剑?” 吕迪道:“是。” 叶开道:“你是不是武当弟子?” 吕迪道:“是。” 叶开道:“这是不是你的剑?” 吕迪道:“不是。” 叶开道:“你的剑呢?” 吕迪傲然道:“我近年已不用剑。” 叶开道:“用手?” 吕迪一直背着双手,冷冷道:“不错,有些人的手,也一样是利器。” 叶开道:“可是你若要从窗外杀人,还是得用剑。” 吕迪皱了皱眉,好像听不懂这句话。 叶开道:“因为你的手不够长。” 吕迪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叶开道:“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。” 吕迪道:“你是说,我用这柄剑杀了人?” 叶开道:“你不承认?” 吕迪道:“我杀了谁?” 叶开道:“你杀人从不问对方的名字?” 吕迪道:“现在我正在问。” 叶开道:“他姓韩,叫韩贞。” “韩贞?”吕迪回过头问戴高岗,“你知不知道这个人?” 戴高岗点点头,道:“他是卫天鹏的智囊,别人都叫他铁锥子。” 吕迪目中露出了轻蔑之色,转向叶开:“这铁锥子是你的什么人?” 叶开道:“是我的朋友。” 吕迪道:“你想替他复仇?” 叶开道:“不错。” “你认为是我杀了他的?” 叶开道:“是不是?” 吕迪傲然道:“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?这种人莫说只杀了一个,就算杀了十个八个,也不妨一起算在我账上。” 叶开冷笑道:“你以为你是什么人?” 吕迪道:“是个不怕别人来找我麻烦的人,等你的伤好了,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复仇。” 叶开道:“那倒不必。” 吕迪道:“不必?” 叶开道:“不必等。” 吕迪道:“你现在就想动手?” 叶开道:“今天的天气不错,这地方也不错。” 吕迪看着他,忽然问道:“你刚才说要买两口棺材,一口就是给韩贞的?” 叶开点点头。 吕迪道:“还有一口呢?” 叶开道:“给伊夜哭。” 吕迪道:“红魔手?” 叶开道:“是的。” 吕迪道:“他已死在你手下?” 叶开道:“我杀人后绝不会忘了替人收尸。” 吕迪道:“好,你若死了,这两口棺材我就替你买,你的棺材我也买。” 叶开道:“用不着。我若死了,你不妨将我的尸体拿去喂狗。” 吕迪突然大笑,仰面笑道:“好!好极了!” 叶开道:“你若死了呢?” 吕迪道:“我若死了,你不妨将我的尸体一块块割下来,供在韩贞的灵位前,吃一块肉喝一口酒。” 叶开也大笑,道:“好,好极了,男子汉要替朋友复仇,正当如此。” 他忽然转过身,背朝着吕迪。 因为他的伤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,又迸出了血。 阳光灿烂。 有很多人都喜欢在这种天气杀人,因为血干得快。 他自己若被杀,血也干得快。 吕迪站在太阳下,还是背负着双手。 他对自己这双手的珍惜,就像是守财奴珍惜自己的财富一样,连看都不愿被人看见。 叶开缓缓地走过去,第二次将剑递给他。 “这是你的剑。” 吕迪冷笑着接过来,突然挥手,长剑脱手飞出,“夺”地钉在五丈外的一棵树上。 剑锋入木,几乎已没至剑柄。 这一掷之力,已足够穿过任何人的身子,将人钉在床上。 叶开的瞳孔收缩,冷笑道:“好,果然是杀人的剑。” 吕迪又背负起双手,傲然道:“我说过,我已不用剑。” 叶开道:“我听说了。” 吕迪道:“你杀人当然也不用剑。” 叶开道:“从来不用。” 吕迪盯着他的手,忽然问道:“你的刀呢?” 他当然知道叶开的刀。 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叶开的刀。 叶开凝视着他,等了很久,才冷冷道:“刀在。” 他的手一翻,刀已在手。雪亮的刀,刀锋薄而利,在阳光下闪动着足以夺人魂魄的寒光。 若是在别人手上,这柄刀并不能算利刃,但此刻刀在叶开手上。 叶开的手干燥而稳定,就如同远山之巅。 吕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缩,远在五丈外的戴高岗,却已连呼吸都已停顿。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杀气。 吕迪脱口道:“好!果然是杀人的刀。” 叶开笑了笑,突然挥刀。 刀光一闪不见。 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风中,突然无影无踪。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,也只看见刀在远处闪了闪,就看不见了。 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,绝没有任何人能形容。 吕迪已不禁悚然动容,失声问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叶开淡淡道:“你既不用剑,我为何要用刀?” 吕迪凝视着他,眼睛里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,过了很久,忽然伸出手:“你看看我的手。” 在别人看来,这并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。 手指是纤长的,指甲剪得很短,永远保持得很干净,正配合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人。 但叶开却已看出了这只手的奇特之处。 这只手看来竟似完全没有经络血脉,光滑细密的皮肤,带着股金属般的光泽。 这只手不像是骨胳血肉组成,看来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金属,不是黄金,却比黄金更贵重,不是钢铁,却比钢铁更坚硬。 吕迪凝视着自己这只手,徐徐道:“你看清了,这不是手,这是杀人的利器。” 叶开不能不承认。 吕迪道:“你知道家叔?” 他说的就是“银戟温侯”吕凤先。 叶开当然知道。 吕迪道:“这就是他昔日练的功夫,我的运气却比他好,因为我七岁时就开始练这种功夫。” 吕凤先是成名后才开始练的,只练成了三根手指。 吕迪道:“他练这种功夫,只因他一向不愿屈居人下。” 兵器谱上排名,温侯银戟在天机神棒、龙凤双环、小李飞刀和嵩阳铁剑之下。 吕迪道:“百晓生做兵器谱后,家叔苦练十年,再出江湖,要以这只手,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争一日之短长。” 他没有再说下去。 因为吕凤先败了,败在一个女人手下。 一个美丽如仙子,却专引男人下地狱的女人——林仙儿。 吕迪道:“家叔也说过,这已不是手,而是杀人的利器,已可列名在兵器谱上。” 叶开一直在静静地听着,他知道吕迪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。 他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。 吕迪已抬起头,凝视着他,道:“你怎么能以一双空手,来对付这种杀人的利器?” 叶开道:“我试试。” 吕迪不再问,叶开也不再说。现在无论再说什么,都已是多余的。 阳光灿烂。 可是这阳光灿烂的院子,现在却忽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。 戴高岗忽然觉得很冷。 他穿的衣服很温暖,阳光也很温暖,可是他忽然觉得百般寒意,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,钻入了他衣领,钻入了他的心。 刀已飞入云深处,剑已没入树里。 这既不是刀寒,也不是剑气,却比刀锋剑刃更冷,更逼人。 戴高岗几乎已不愿再留在这院子里,可是他当然也舍不得走。 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,这一战必将是近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,必将永垂武林。 能亲眼在旁边看着这一战,也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得的际遇。 无论谁都不愿错过这机会的。 戴高岗只希望他们快些开始,快些结束。 可是叶开并没有出手。 吕迪也没有。 连戴高岗这旁观者,都已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可怕压力,但他们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。 是不是因为这压力本就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,所以他们才感觉不到? 抑或是因为他们本身已变成了一块钢、一块岩石,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压力能动摇他们? 戴高岗看不出。 他只能看得出,叶开的神态还是很镇定,很冷静,刚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,现在已完全平息。 他当然知道,在这种时候,愤怒和激动并不能制胜,却能致命。 吕迪的傲气也已不见了,在这种绝不能有丝毫疏忽的生死决战中,骄傲也同样是种致命的错误。 骄傲、愤怒、颓丧、忧虑、胆怯……都同样可以令人判断错误。 戴高岗也曾看见不少高手决战,这些错误,正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避免的。 可是现在,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竟似连一点错误也没有。他们的心情,他们的神态,他们站着的姿势,都是绝对完美的。 这一战究竟是谁能胜? 戴高岗也看不出。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叶开已是当今武林中,最可怕的一个敌手。 他也知道有人说过,现在若是重作兵器谱,叶开的刀,已可名列第一。 可是他现在没有刀。 虽然没有刀,却偏偏还是有种刀锋般的锐气、杀气。 叶开能胜吗?戴高岗并不能确定。 他也知道吕迪的手,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,最可怕的一双手。这双手已接近金刚不坏,已没有任何人能将这双手毁灭。 吕迪是否能胜,戴高岗也不能确定。 叶开看来实在太镇定,太有把握,除了刀之外,他一定还有种更可怕的武功,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也想不到的武功。 现在若有人来跟戴高岗打赌,他也可能会说叶开胜的。他认为叶开胜的机会,至少比吕迪多两成。 可是他错了。 因为他看不出叶开此刻的心情,也看不出叶开已看出的一些事。 一些已足够令叶开胃里流出苦水来的事。 自从吕迪的剑掷出后,叶开已对这个骄傲的年轻人起了种惺惺相惜的好感。 可是他听过两句话: “仇敌和朋友间的分别,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。” “若有人想要你死,你就得要他死,这其间绝无选择。” 这是阿飞对他说过的话。 阿飞是在弱肉强食的原野中生长的,这正是原野上的法则,也是生死的法则。在这种生死一瞬的决战中,绝不能对敌人存友情,更不能有爱心。 叶开明白这道理。他知道现在他制胜的因素,并不是快与狠,而是稳与准。 因为吕迪很可能比他更快,更狠。 因为现在他的胸膛,正如火焰燃烧般痛苦,他的伤口不但已崩裂,竟已在溃烂。 “妙手郎中”给他的,并不是灵丹,也不会造成奇迹。 痛苦有时虽能令人清醒振奋,只可惜他的体力,已无法和他的精神配合。所以他一出手,就得制对方的死命,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时,他才能出手。 他所以必须等,等对方露出破绽,等对方已衰弱,崩溃,等对方给他机会。 可是他已失望。直到现在,他还是无法从吕迪身上找出一点破绽来。 吕迪看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站着,全身上下,每一处看来都仿佛是空门。 叶开无论要从什么地方下手,看来好像都很容易。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对他说过的话,昔年阿飞与吕凤先的那一战,只有李寻欢是在旁边亲眼看着的。 那时的吕凤先,正如此刻的吕迪。 “那时阿飞的剑,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。” “但空门太多,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。” “他整个的人都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。” “这空灵二字,也正是武学中至高至深的境界。” “我的飞刀出手,至少有九成把握。” “但那时我若是阿飞,我的飞刀就未必敢向吕凤先出手。” 只要是李寻欢说过的话,叶开就永远都不会忘记。 现在吕迪其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灵?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,这个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见的高手。 他虽然并没有犯任何致命的错误,可是他却已失去一点最重要的制胜因素。 他已失去了制胜的信心。 吕迪冷冷地看着他,眼睛愈来愈亮,愈来愈冷酷,忽然又说出了三个字:“你输了。” “你输了。” 叶开还未出手,吕迪就已说他输了。 这三个字并不是多余的,却像是一柄剑,又刺伤了叶开的信心。 叶开居然没有反驳。 因为他忽然发现吕迪终于给了他一点机会——一个人在开口说话时,精神和肌肉都会松弛。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,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得愈痛苦,吕迪就愈不会放过他的。 在这种生死决战中,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对手,无论谁都不会放过的。 吕迪果然又冷冷地接着道:“你的体力已无法再支持下去,迟早一定会崩溃,所以你不必出手,我已知道你输了。” 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,叶开已出手。 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机会。 吕迪刚说完了这句话,正是精神和肌肉最松弛的时候。 他的身形虽然还是没有破绽,但叶开已有机会将破绽找出来。 叶开没有用刀。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,并不比他的刀慢。 他的左手虚捏如豹爪、鹰爪,右手五指屈伸,谁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,用掌?是要用鹰爪功,还是要用铁指功? 他的出手变化错落,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攻击的部位。 他必须先引动吕迪的身法,只要一动,空门就可能变实,就一定会有破绽露出。 吕迪果然动了,他露出的空门是在头顶。 叶开双拳齐出,急攻他的头顶,这是致命的攻击。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已沉了下去,因为他已发觉,自己这一招露出,前胸的空门也露了出来。 胸膛正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环,因为他胸膛上本已有了伤口。 无论谁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,可能受人攻击时,心都会虚,手都会软了。 叶开的攻势已远不及他平时之强,速度已远不如他平时快。 他忽然发觉,这破绽本是吕迪故意露出来的。 吕迪先故意给他出手的机会,再故意露出个破绽,为的只不过是要他将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。 这正是个致命的陷阱,但是他竟已像鸽子般落了下去。他再想补救,已来不及了。 吕迪的手,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。 这不是手,这本就是杀人的利器。 戴高岗已悚然变色。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看错了,他已看出这是无法闪避的致命攻击。 谁知就在这时,叶开的身子忽然凭空掠起,就像是忽然被一阵风吹起来的。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,这种姿态中飞身跃起,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 但叶开的轻功,竟已达到了“不可能”的境界。 戴高岗忍不出失声大呼:“好轻功!” 吕迪也不禁脱口赞道:“好轻功。” 这两句话他们同时说出,这个字还没有说完,叶开已凭空跌下。 吕迪的手,已打在他胯骨上。 叶开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时,知道自己躲过了吕迪第一招,第二招竟是再也躲不过的了。 他身子凌空翻起时,后半身的空门已大破。他只有这么样做,他的胸膛已绝对受不了吕迪那一击。 可是胯骨上这一击也同样不好受。 他只觉得吕迪的手,就像是一柄钢锥,锥入了他的骨缝里。 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。 地也是硬的。 叶开从没有想到,这满是泥泞的土地,也是硬得像铁板一样。 因为他跌下来时,最先着地的一部分,正是他的骨头已碎裂的那一部分。 他几乎已疼得要晕了过去。 他忽又警醒,因为他发现吕迪的手,又已到了他的胸膛。这一来他才是真正无法闪避的,也无法伸手去招架。 他的手是手,吕迪的手却是杀人的利器。 死是什么滋味? 叶开还没有开始想,就听戴高岗大呼:“手下留情。” 吕迪的手已停顿,冷冷道:“你不要我在这里杀他?” 戴高岗叹了口气,道:“你何必一定要杀他?” 吕迪道:“谁说我要杀他?” 戴高岗道:“可是你……” 吕迪冷笑道:“我若真的要杀他,凭你一句话就能拦得住?” 戴高岗苦笑,他知道自己拦不住,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。 吕迪道:“我若真的要杀他,他已死了十次。” 这并不是大话。 叶开看着这骄傲的年轻人,痛苦虽已令他的脸收缩,但是他的一双眼睛,反而变得出奇地平静,甚至还带着笑意。 他为什么笑? 被人击败,难道是件很有趣的事? 吕迪已转过头,盯着他,忽然问道:“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?” 叶开摇摇头。 吕迪道:“因为你本已受了伤,否则以你轻功之高,纵然不能胜我,我也无法追上你。” 叶开笑了:“你根本用不着追,因为我纵然不能胜你,也不会逃的。” 吕迪又盯着他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点了点头:“我相信。” 他眼睛里也露出种和叶开同样的表情,接着道:“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,所以我更不能杀你,因为我还要等你的伤好了以后,再与我一决胜负。” 叶开道:“你……” 吕迪打断他的话,道:“就因为我相信你不会逃,所以知道你一定会来的。” 叶开道:“到了那一天,我还真败在你手下,你就要杀我了?” 吕迪点点头:“到了那一天,你若胜了我,我也情愿死在你手下。” 叶开叹了口气,道:“世事如棋,变化无常,你又怎知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?” 吕迪道:“我知道。” 突听墙外一人叹息着道:“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。” 吕迪没有问,也没有追出来看看。 他在听。 墙外的人徐徐道:“今日你若真的想杀他,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了,他身上并不止一把刀。” 吕迪的瞳孔突然收缩。 就在他瞳孔收缩的一刹那间,他人已蹿出墙外。 戴高岗没有跟出去,却赶过来,扶起了叶开,叹息着道:“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败。” 叶开却在微笑:“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救我。” 戴高岗苦笑道:“并不是我救你的,我也救不了你。” 叶开道:“只要你有这意思,就已足够。”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,忽然站起来,大声吩咐:“套马备车。” 第十六章虎穴娇娃 车厢很宽大,很舒服。 这本是借给托运镖货的客商们,走远路时坐的。 八方镖局不但信用极好,为客人们想得也很周到。 叶开想不到戴高岗居然是个很周到的人。 他先在车厢里垫起了很厚的棉被,又自己扶着叶开坐上车。 “你伤得不轻,一定要赶快去找个好大夫。” 他的周到和关心,已使得叶开不能不感激。 叶开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你本不该这么样对我的,我对你的态度并不好。” 戴高岗道:“无论谁在你当时那种心情下,态度都不会好的。” 叶开叹道:“看来我不但低估了吕迪,也看错了你。” 戴高岗也叹了口气,道:“他的确是我生平未见的高手,却还是未必能比得上你。” 叶开道:“我已败了。” 戴高岗道:“可是他若真的要杀你,现在也已死在你手下。” 叶开道:“你也相信这句话?” 戴高岗点点头。 叶开凝视着他,忽然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在墙外说这句话的人是谁?” 戴高岗摇摇头:“我正想问你,你一定知道他是谁的。” 叶开道:“为什么?” 戴高岗道:“我想他一定是你的朋友。” 叶开道:“哦!” 戴高岗道:“因为他不但帮你说出了你不愿说的话,而且生怕吕迪再下毒手,所以故意将他引开。” 叶开又叹了口气,道:“你想得的确很周到,却想错了。” 戴高岗道:“这个人不是你的朋友?” 叶开苦笑道:“我本来也以为他是我的朋友。” 戴高岗道:“现在呢?” 叶开道:“现在我只希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,以后也永远不要见到他。” 戴高岗道:“你知道他是什么人?”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,却反问道:“你要带我去找的大夫是谁?” 戴高岗道:“那个大夫也是个很古怪的人,医道却很高。” 叶开忽然笑了笑,道:“我昨天也认得了一个很古怪、医道很高明的郎中。” 戴高岗也笑了,道:“医道高明的大夫,脾气好像都有点古怪的,就正如真正的武林高手,脾气也都有点古怪一样。” 叶开微笑着,道:“你的脾气并不古怪。” 戴高岗道:“我怎么能算武功高手?” 叶开道:“但我却知道,近年来八方镖局保的镖,从来也没有出过一次岔子。” 戴高岗笑道:“那只不过因为我这两年来的运气不错,而且有很多好朋友照顾。”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好朋友。” 戴高岗还想再说什么,但叶开却已闭上了眼睛。 他看来的确很疲倦,他并不是铁打的。 戴高岗又拉过条棉被,轻轻地盖在他身上,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。 看他这种表情,就好像恨不得用这条棉被蒙起叶开的头,活活地闷死这个人。 但他却只不过将棉被盖到叶开身上。 叶开似已睡着。 现在就算真的有人要用棉被闷死他,他既不会知道,更不能反抗。 所以他真的睡着了。 日正当中,正午。 马车还在继续往前走,旅程仿佛还有很长。 “你一定要赶快找个好大夫……” 可是戴高岗要找的这好大夫,却未免住得太远了些。 他看着沉睡中的叶开,嘴里正在咀嚼着一条鸡腿。 他早已有准备,准备要走很长的路,所以连午饭都准备在车上。 他本就是个很周到的人。 但却只有一个人吃的午饭,只有一条鸡腿,一块牛肉,一张饼,一瓶酒。 他竟似早已算准了叶开要睡着,因为临上车之前,他给叶开喝了一碗保养元气的参汤。 牛肉卤得不错,鸡腿的滋味也很好,虽然比不上他平时吃的午饭,可是在执行任务时,一切事都不能不将就些的。 他虽然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,现在也已觉得很满意了。 何况,现在他的任务眼看着就已将完成,再过一个多时辰,就可以将叶开交出去,他还来得及赶回去享受一顿丰富的晚餐。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,他忽然也觉得很疲倦。 他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,可是现在能趁机小睡半个时辰也不错,精神养足了,晚餐后还可以安排一两个有趣的节目。 车子在摇动,就像是摇篮一样。 他闭上了眼睛,心里已开始在计划着晚上应该去找谁:是那个最会撒娇的小妖精,还是那个功夫特别好的老妖精? 这些节目都是很费钱的,但他却已有两年不必再为金钱烦恼。 “也许应该把两个都找来,比较比较。” 所以现在必须养足精神。 他嘴角带着微笑,终于睡着。 他好像只睡了一下子,可是他醒来的时候,叶开竟也不见了。 车门还是关着的,马车还在继续前行。 叶开却已无影无踪。 戴高岗的脸色突然苍白,大声吩咐:“停车!” 他冲下去,拉住了那个赶车的:“你有没有看见那姓叶的下车?” “没有。” “他人呢?” 赶车的冷笑:“你跟他一起在车里,你不知道,我怎么知道?” 这赶车的显然不是他的属下,对他的态度并不尊敬。 戴高岗忽然觉得胃部收缩,忍不住要将刚吃下去的鸡腿和牛肉全吐出来。 赶车的一双眼睛却在盯着他,冷冷道:“你最好还是赶快上车,跟我一起去交差。” 戴高岗并没有想逃,他知道无论逃到什么地方去,都没有用的。 马车开始往前走的时候,他就伏在车窗上,不停地呕吐。 恐惧就像是臭鱼一样,总是会令人呕吐。 马车转过一个山坳,前面一块很大的木牌,上面写着:“此山有虎,行人改路。” 可是这辆车却没有改路,路却愈来愈窄,仅能容这辆车擦着山壁走过。 再转过一个山坳后,前面竟是一条街道。 一条和城里一样非常热闹的街道,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,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。 你若仔细去看,就会发现这条街道和城里最热闹的街道竟是完全一模一样的,连街道两旁的店铺,招牌都完全一样。 到了这里,无论谁都会以为自己忽然又回到了长安城里。 可是走过这条街,前面就又是一片荒山。 现在马车的速度已缓了下来。街上的行人,神情仿佛都很悠闲,好像并没有特别注意这辆大车。 因为他们认得这辆车,也认得这个赶车的人。 若是个陌生的人,赶着车走入这条街道,无论他是谁,不出一刹那,他就会死在街头。 这条街上当然不会有猛虎,却有个比猛虎更可怕的人。 马车已驶入了一家客栈的院子。 这家客栈的字号是“鸿宾”,也正和叶开在城里投宿的那一家,完全一模一样。 一个肩上搭着抹布,手里提着水壶的伙计,已迎了上来:“戴总镖头是一个人来的?”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,道:“只有一个人。” 伙计脸上全无表情:“房间早已替总镖头准备好了,请随我来。” 后面的跨院里,有七间很宽大的套房,也正和玉箫道人住的那个跨院一样。 前面的客厅里,桌上已摆好了一壶酒,一个很精致的七色拼盘。 一个人正背对着门,在自斟自饮。 一个发髻堆云,满头珠翠,穿得非常华丽的绝代佳人。 戴高岗垂着头走进来,垂着头站在她身后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 她没有回头,慢慢地端起酒杯,浅浅地啜了口酒,才问道:“你一个人来的?” 戴高岗道:“是。” “还有个人呢?” “走了。”戴高岗的声音已在发抖。 这绝色丽人已缓缓地回过头,脸上带着种仙子般的微笑。 上官小仙! 她当然就是上官小仙。 戴高岗看见了这仙子般美丽的女人,却远比看见了恶魔还恐惧。 上官小仙看着他,柔声道:“你难道是在说,叶开已走了?” 戴高岗点了点头,牙齿打战,似已连话都说不出。 上官小仙道:“我要你替他准备的那碗参汤,他没有喝?” “他……他喝了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然后呢?” 戴高岗道:“然后我就扶他上了车。” 虽然是严冬,但他却已满头大汗。 上官小仙道:“在车上他睡着了没有?” 戴高岗道:“睡着了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他的伤势怎么样?” 戴高岗道:“伤得不轻。”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,道:“这我就不懂了,一个受了重伤又睡着了的人,你怎么会放他走的。” 戴高岗接着道:“我……我没有放他走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我也知道是他自己要走的,可是你难道就不能留住他?” 戴高岗的汗愈擦愈多:“他走的时候,我根本不知道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你跟他不是坐一辆车来的?” 戴高刚道:“是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这又奇怪了,你跟他坐在一辆车上,他走的时候,你怎么会不知道?” 戴高岗道:“因为……因为……因为我也睡着了。”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,说出了这句话。 上官小仙忽然笑了,笑得又温柔,又甜蜜:“我知道你一定也很累,最近你一直都忙得很。” 戴高岗脸上已无人色:“我……我不累,一点也不累。” 上官小仙柔声道:“你的应酬那么多,不但要应酬客人,还得要应酬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精,怎么会不累呢?” 她轻轻叹息着,又道:“我想你已经应该好好的休息一阵子了,我就先让你休息二十年吧。” 戴高岗失声道:“二……二十年?” 上官小仙淡淡道:“二十年后,你一定又是条生龙活虎般的好汉了。” 她掌里拿着双镶银的象牙筷子,忽然向戴高岗咽喉点了过去。 戴高岗没有闪避。他不敢闪避,也根本不能闪避。 上官小仙的出手,这世上已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。 但是,就在这一刹那间,突然有刀光一闪。 “叮”的一声,上官小仙手里的象牙筷子已从中而断,刀光的劲力未绝,又飞了出去,“当”的一声,钉在墙上。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。 飞刀! 飞刀钉在墙上,刀锋竟已完全钉了进去。 一个人手扶着门,慢慢地走了进来。 叶开! 叶开居然还是来了。 他的飞刀出手,杀人的时候少,救人的时候多。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,挣扎着走过来,拍了拍戴高岗的肩:“你救我一次,我也救你一次,现在我们的人情已结清。” 上官小仙又笑了:“我说得果然不错,你身上果然带着不止一把刀的。” 叶开也笑了笑:“吕迪呢?” 上官小仙道:“他怎么会追得上我?”她凝视着叶开,笑得更温柔,“除了你之外,世上还有什么男人能追得上我?” 这是句很有趣的双关语,有趣极了。 叶开却听不懂。 ——装傻就是他拿手的本领之一。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,目光四面打量着,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这真是个好地方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你喜欢这地方?” 叶开道:“我若一直睡着,到现在才醒,一定以为还在城里,一定想不到金钱帮的总舵会在这么样一个地方。” 上官小仙叹道:“只可惜你好像是不肯好好睡一下的。” 叶开淡淡道:“我的应酬并不多,认得的妖精也只有一个,所以我总是不太累。” 上官小仙当然知道他说的妖精是谁,可是她装傻的本事也绝不比叶开差。 她吃吃地笑着道:“我本来以为你会很累的,最近我看到你的时候,你总是在床上,床上的妖精,却不止一个,所以特地叫人替你准备了碗参汤,养养你的元气,谁知你居然不领情。” 叶开道:“我已领过了情。” 上官小仙眨着眼,道:“那碗参汤你真的喝了下去?” 叶开道:“只可惜那碗参汤下的补药还不够,若要叫我真的睡一觉,最少也得用十来斤补药才行。”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,道:“这只怪我,竟忘了你是魔教中大公主的大少爷。” 叶开道:“所以你不能怪戴总镖头,我相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睡着的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可是你知道。” 叶开道:“我一上车,就发现了他为他自己一个人准备的酒菜。” 上官小仙道:“你身上难道也总是带着能令人睡着的补药?” 叶开笑了笑道:“我只不过吐了点口水在他鸡腿上。” 上官小仙又笑了:“你的口水里还有参汤?” 叶开道:“所以那条鸡腿的滋味一定很不错。” 戴高岗垂着头,脸上的表情,就像是忽然被人塞了一嘴烂泥。 上官小仙道:“你怎么知道这位戴总镖头是想带你来找我的?” 叶开笑了笑,道:“口水里的一点参汤,就能让人睡着,那种参汤除了你之外,还有谁能做得出?” 上官小仙道:“你既然已走了,为什么还要来?” 叶开也叹了口气,道:“因为我好像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。” 这是实话。 第(3/3)页